作者:李野航 | 评论(0) | 标签:所见所闻

偶然,就像是潜伏在人生的暗处的一个魔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冷不丁地冲上来咬人一口,让人一生中怀揣的那些个高尚的梦想、抑或卑微的算计,统统化为虚无。

新世纪已经悄悄地滑过了六个多月,我并没有能打心底里接受命运给我安排的新角色———个体户。在家睡了一下午的觉,醒来已是向晚时分。我随手找出《弗洛伊德文集》浏览起来。

合上了书,我准备赶往我经营的一个小礼品店,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过了。

一路上,我回味着刚才我从书里看到的弗洛伊德的一篇文章《超越快乐原则》的文章中关于人有“无意识的死亡欲望”的说法,不知道为什么,我让这个说法给深深地迷住了。夕阳透过密密的树叶,给在去往茶店子育才路的路面上,铺上了层层叠叠的阴影。树枝上大把大把的米粒般的女贞花,吐着一股股腻人的香味。刚进入六月,街上已经能够感受到盛夏的气息了。在路边一个接一个的西瓜摊前,身穿吊带裙、露出大半个背部的女人们正在讨价还价。来到店子里,营业员正在往营业报表上记录着什么。我一如既往地迅速瞟了一眼营业报表,看见上面的字迹已经快要占满一页,我的心情顿时舒展了许多,因为这意味着今天有着不错的营业额。而往常更多的情况下,报表上填写的售出项目,只有吝啬的几行细字而已。

这时,一个美貌而时髦的女子走进店来。我连忙上前应酬。

“我在你们这儿买过好几次东西了,我只在你们这儿买东西”,女子一边说,一边抬头浏览着架上的工艺品。而我,则留意着她目光停留的地方。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某处,这里是一个藤编的酒瓶架。我忙拿下这个酒瓶架,向她推荐道:“纯手工制品,艺术大师精心设计,放上一瓶酒,比如轩尼诗xo之类,那品味······”

“轩尼诗xo的瓶子是扁的,放不上去”,女子得意地更正道,仿佛纠正了一个不应该有的错误。我只好另找一件工艺品推荐,这时,手机彩铃响了起来,是《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女子摸出了手机,“喂,我在礼品店选礼品······好的,拜拜”。

为这位女子包好了他选购的礼品,目送着她上了一辆正好定在店门前的小车,我舒了一口气。我找来一本《兰亭序》,在店子门前的小桌旁坐下,摆出笔墨纸砚,临摹起来———“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嘭”!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这声音就像是从高空扔下了一袋面粉。我朝着发出声响的地方看了一眼,除了纷纷聚拢过去的人群外,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心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我的手一颤,笔下的字似乎也颤抖起来———“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发出响声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人声的骚动,我看见人们的脸不约而同地朝向了某个方向,脸上似乎洋溢着某种古怪的笑意,仿佛很兴奋的样子。“出事了”,这个念头顿时像电一样传遍了我的全身。一股莫名的力量把要我从座椅上提起来。可还有一股力量却死死的把我拉住,叫我动弹不得。我继续临着贴。———“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过了片刻,那个势欲将我从椅子上提起来的力量似乎占了上风,不知不觉,我已经来到了出事的现场。马路边上,一个人躺在地上。“是个女的”,耳边传来某个人的说话声。我心里一紧,当我看见躺在地上的人的衣服时,紧提的心放了下来,因为这排除了受害人与我认识或相关的可能性。我暗自责怪自己为什么遇事就往最坏处想。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不容易焦虑的人,他们似乎从不事先去评估一件事情的利弊,他们只生活在他们所草遇到的那一秒钟之中。他们很容易作出一个行动的决定,而他们的感受危险的能力迟钝得就如被踢了一脚,三天后才知道疼似的。另一种人恰恰相反,在一件事情发生之前,他们的脑袋瓜子里,已经对这件事情的各种可能性盘算过无数次了,并且,那最坏的可能性被他们想象得尤其的充分。因此上,他们的感觉器官犹如一瓶啤酒,稍一摇动,便膨胀出许多思绪的泡沫来,并在事情还没有开始之前,就被那思绪的泡沫给堵住了行动的意志。或许,我更像是后一种人吧。

这时,一个青年从摩托车上下来,跑过去抱那地上的妇人, 可怎么也抱不动,只撩开了那妇人的衣服,露出了赤裸的背。水泥地上,一滩殷红的鲜血慢慢地浸散开来,这时,我看清了枕着这一摊鲜血的,是一头花白的头发。“是个老太婆”,我脑子里一个声音说道。

青年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忽然,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子哭着闹着跑过来,并滑倒在这一摊鲜血之中,衣裤随即被浸红了一大片。青年忙抱起那小孩。“快打110”,旁边一人提醒道。“喊个三轮,快送医院”,这时另一个人的建议。小孩继续大哭着。青年这时清醒了一些,他忙到路边的亭棚打公用电话。

“喂,喂,茶、茶店子发生了车祸”,青年结结巴巴地冲着话筒说。“二十中这儿”,有人提醒他。“二十中这儿”,他重复了一遍。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着、走着。地上的血迹在水泥地上无声无息地、慢慢的扩张着,一点点地吞噬着水泥地面上那些微细的孔洞。也一点点地吸走着老太婆的生命。“快送医院!人死了,我看你娃咋整!”旁边一个人提醒着青年。青年忙跑到路中央去拦截经过的车辆,可没有一辆车子停下来。终于,一辆人力三轮车同意搭载受害者。青年过去抱起了老太婆,上了这辆三轮车。老太婆一只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在半空中摇晃着,恍若一根塑料软管。血顺着手臂,流淌出几道细细的血迹。三轮车的轮子开始转动了,我看见老太婆那木然毫无表情的脸,我看见从她嘴里吐出几个血泡,三轮车从我身边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不断围拢过来的人群中,不知了去向。

我转身从人群里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至少,那个老太婆不会为生活中出现的无限多的可能性而焦虑了”。我心里这样对自己说,“或许,她如果有着不可解决的精神上的痛苦的话,这一下或许就彻底的给治好了,来到这个世界上,人不免是要经受痛苦的。或精神的痛苦,或身体的痛苦,人必选其一。人是不拥有痛苦的豁免权的。不过有时候,躯体的痛苦,对精神的痛苦,不无是一味解药,反之亦然。弗洛伊德不是认为躯体性的损伤恰恰会缓解精神的疾病吗?······”我脑子里继续着一些胡思乱想,我忽然感到自己在晃动,一种触电的感觉在我的脑子里蔓延开来,而我的意识,正在被这泛滥的“电流”挤走。我奋力的抵抗着这泛滥的“电流”,我不由自主的蹲了下来,双手捂住了脸。我只知道,我晕血的毛病又犯了。我觉得此刻的我应该更多地靠近大地。因为只有大地的怀抱是坚实的,只有更加靠近它,我才不至于象沙子一样地被偶然击打得灰飞烟灭。

“眼镜儿,你做啥子?”我耳旁响起了一个声音,是隔壁商店的老板娘的声音。“我晕血”, 我有气无力的低声答道,好在我的意识此刻还没有完全关闭。老板娘递过来一张凳子让我坐下。我听见她在向旁人解释道:“眼镜儿被吓着了”。

就这样,我颓然的呆了一会儿,渐渐恢复了一些体力。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朝着我刚才临帖的桌子走去。我坐了下来,重新拈起了毛笔,继续临摹起《兰亭序》来———“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由于神不守舍,字迹再也没有的刚才的神采。

天很快黑了下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收拾了笔墨纸砚,我准备打烊回家。此时,警车的声音在不远处想起。从警车上下来的是警察。刚才那个肇事的青年也在车上。警察开始想周围店铺的人了解当时的事发经过。“摩托车呢”?警察问道。一个女摊贩过来向警车报告说:“被一个打光胴胴的男的骑走了,当时,我还奇怪,怎么撞人的是一个人,怎么又钻出来一个人把摩托骑走了”。“那人是谁”?警察问道。“不晓得”,青年坐在警车上有气无力的答道。

“哎呀,连摩托都被人偷走了”,人群中议论起来。

“我刚才看见海看到一个娃娃又哭又闹的在血里打滚”,女摊贩又报告说。

“那娃娃是他儿子”,人群中有人提供线索。

这时走来了两个女子,大概是青年的家人。其中一个女子抱着刚才在血里打滚的小孩,脸色煞白,皮肤里渗透出一粒粒粗细不匀的汗珠。我看见小孩的情绪平复了许多,他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成了一大片酱色的硬壳。警察从旁边商铺里接来一把椅子,当街坐下, 仿佛等待着什么。我看见警车里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打手机,有人说那边是死者的家属。我现在确知,刚才那个被撞的老太婆的确是死了。

“咋办”?警察对青年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看你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找亲戚朋友帮忙,先把死者家属安抚到。”此时的青年,默不作声,显得异常的平静。对他而言,命运既然已经伸出了一只即将把他给捏得粉碎的“手”,他也就没有必要再去焦虑了。

这时,街上的人越聚越多。一个妇女走过来,向旁人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旁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车祸的经过。这位妇女很有主见地走过去打量着抱着娃娃的肇事青年的妻子,说:“哦,原来这样,那你们赶快回家去准备钱啊,估计少了好几万不行,也可能要几十万。这还要看人家家属干不干”。

“我们没有钱”,抱娃娃的女子埋着头低声说。

“没钱?没钱你撞啥子人?”有主见的妇女惊诧的叫起来。

“那你们摩托车有没有牌照”?另一个人问道。“没有”抱娃娃的女子回答。“那你们这下惨了”。那人说道,仿佛在宣判着一个人得了癌症。“哇···”女子怀中的娃娃忽然又大哭起来,女子连忙诳哄怀里的孩子。

这时,又过来两个年轻女子,我不得不承认,其中一个长着一张美丽的脸庞。另一个女子在向她解释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她那张美丽的面庞上浮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哦,撞死了人”,这位美丽的女子点头表示明白出了什么事。不过她并不打算更加明确地对此事表态或置评。仿佛就凭她那张美丽的脸,这些个糟糕的事情就不足以浪费她过多的表情似的。围着女子站了一圈是,是一些土头土脑的、浑身散发着汗臭味的打工仔们。他们半张着口,呆呆地傻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它那的脑子里,装着的是悲是喜、或有没有闪动着任何的想法。他们和那美丽的女子站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是那么地不协调。过了一会儿,那美丽的女子有些腻烦了,用一种嘲谑的口气说了一句:“我怕,还是走吧”。两个女子翩然而去。几个臭男人们的目光禁不住被她们牵了过去,显得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忽然,我觉得那美丽的女子与这些臭男人们的对比并非我想象的那样不协调,相反,他们之间太像了。

我再也不忍看到肇事的青年一家是怎么被警察发落的,我关上了店门,准备回家。我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般的难受。我又想起了弗洛伊德那个“死亡欲望”的话题来。忽然,刮来了一阵风,风吹起了我刚才临摹《兰亭序》的废纸,纸荡悠悠地飘向了马路,飘进了人群。我看见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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