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五十五岁才开始研习书法的。那是十九年前。医疗的发达与住所的空调舒适,给我这一代的人增加了不少工作或创作的岁月。今天,我的短暂记忆是明显地减弱了,也比较容易疲倦,但想象及推理的能力依然故我。没有夸张:读者给我的专栏文字的评价不减当年,而学术上的朋友不少认为我的创意今胜于昔。年多前科斯对一位朋友说他预料我对经济学的更为重要的贡献还在后头!不可能对——我自己知道有多累——但外人看我今天的思想作品还是看不到有衰竭的迹象。

 


这就带来一个有趣的问题。因为医疗的发达与生活的舒适,今天的人的创作岁月比五十年前或更远的多出四分之一个世纪!创作要讲经验,要论老到,这四分之一个世纪是加在后头,有很大的着数。从创作的盛年看,二十五岁开始算,昔日止于五十,今天可达七十五,多出一倍,而考虑到经验的累积,说今天的人的创作条件比昔日的高出近两倍可能没有夸张。回顾昔日的学问大师,他们每人写下一册巨著就鸣金收兵,退休去也。我们今天斗他们不过是非常尴尬的事。斯密写好《国富论》时只四十五岁,不可思议!

 


寄语北京的朋友:内地的地区干部六十退休是太早了。这些干部能干的无数,择其善者延迟十多年才退休是正着。

 


回头说十九年前决定研习书法,考虑到的是自己在学术上集中力过甚,往往一发难收,要找其他玩意分心一下。我也想到艺术创作可以很老还继续,学术一番之后不妨转到艺术去。当时可没有想到十九年后还在经济学的一些难题上打转。认为自己在视觉艺术上有点天赋,但摄影来得太易,绘画、雕塑等太麻烦,书法是最方便的了。有兴趣,手的动作够灵活,而乐意教我的精彩老师不难找。

 


没有想到书法是那么困难的玩意!识者皆说甚难,我就是不相信。苗子给我上了两课后,见他行踪无定,转拜上海的周慧珺为师。不容易想象有那样的书法老师。最困难的用笔技术周老师数世纪一见。她聪明,记忆力强,不说假话,教得用心。她怎样批评我就怎样考虑改进。老师也教用纸、用墨、用水,教前人之见,也教怎样品尝。

 


先临米芾,后临王铎——临谁不像谁!临了五年,老师说我用笔是毕业了。她也说我手的动作可在电视演出,眼的观察到家,行气好,有气势,可惜写出来的不怎么样。翻过来,老师是说我眼高手低,有姿势,冇实际!

 


那是十四年前,是决定脱临写自己的字的时候。当时老师认为我还要多临一段日子,但既然临谁不像谁,而又自觉体会到米芾与王铎的情感是怎样发挥出来的,脱临就决定了。从那时到今天,我继续品尝前贤的书法作品,但没有再临摹一个字。

 


脱临写得一团糟,很失望,但老师说她脱临时也是一团糟,就不以为意地继续下去。我没有想到这一团糟的日子持续了十年。偶尔有些作品老师认可,但一天得意,过一天又失望。尝试新的字体多次,每次都失败。好几次停写几个月,再写有点转机。近几年有逐步改进的迹象,但几个月前突然转差,急转直下。原因是愈写愈快,破笔太多。最近终于找到自己的节奏,破笔减少了。

 


不久前带了两幅约十呎高的作品给老师看,每幅写百多个字——是难度高的作品。老师说好!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但这次她说得比较肯定,而最重要是批评转到细节上去。当年写论文《佃农理论》,写到后来,说明要对我苛求的老师阿尔钦突然批评细节,不论大概,我的感受是大概上他认为我渐入佳境,开始成家。

 


周老师不一定那样看,但她只论细节是重要的鼓励。回家后我依她教的写了两幅字。一幅也近十呎高,写李清照的《如梦令》,字数较少(她教字数较少字体较大为佳),另一幅写自己快要出版的《吾意独怜才》的书名。二者皆在这里刊登,要把报刊剪下来寄给老师看。

 

书法的确难度高。本来打算在这里试说究竟的,但要留多点篇幅给书法作品,有机会再谈吧。永玉昔日说学书法要十年。十年不够,但要看怎样算。要写出象样的、算是书法的字三至五年足够,但要写出自己十年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