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十七届五中全会表示对“十二五”政治改革要“积极稳妥推进”。政治改革经过长期沉寂后一时间又成为热门话题。

此时之所以提出“政治改革”,和中国在三十年的经济奇迹之后出现巨大的贫富分化、分配不公等不稳定因素有重大关系。在本质上,这种改革和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改革一样,是由危机所促发的。但是,这两轮改革有一个重大的不同:在三十年前,知识界是改革舆论的主力,比如在市场经济理论的普及、民主自由价值的传播等方面,自由派知识分子还是有相当的建树。但在如今的政治改革讨论中,很难听到自由派的建设性声音。似乎一切都是政府在那里推动。顾名思义,政治改革是对政治权力和权利的重新界定。如果这种改革全由政府垄断,那么对改革所能结出的果实就很难抱太大期望。

对知识界在政治改革中的缺位,可以有许多解释。比如,政治问题比较敏感,不象经济问题那样具有比较宽松的舆论空间。这些外在制约不能归罪于知识界本身。但是,毕竟互联网时代的大众传媒技术和空间比八十年代要大得多,知识界本身的资讯条件(如对国外思潮的接触、外语水平的提高、乃至成群结队的海归博士所带来的学术训练等等)也今非昔比。知识分子在政治改革这么关键的问题上几乎哑然无声,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因此,我们对知识界内部的问题必须进行反省。

这里需要负主要责任的,恐怕是自由派经济学家,或者国内网民们所谓的“主流经济学家”。因为中国经济改革先行于政治改革的现实,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说话空间最大、也最有可能实现自己的目标的,就是市场派的经济学家。他们在现实中的成功,改变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集体图景。他们中许多人,从挑战现有体制的异类,转变为现有体制的一部分,谋得一官半职,地位
、待遇优越,渐渐丧失了当初那种体制外的批判精神,甚至成为现有体制的歌颂者。也怪不得公众经常把他们视为既得利益集团的一部分。

当然,利益如何影响了这些人的观点和立场,在现有条件下是很难进行实证性研究的,我们只能凭借常识和观察进行推测。比如,以声称“领导干部是改革开放中最大的利益受害者,应该得到补偿”而闻名的张维迎教授,曾经是大学改革的风云人物。他市场派的立场是始终如一的。这一立场我在理论上也基本
赞同。但是,在实际的应用中,如果把他的市场逻辑推到底,那么大学改革就应该从实行“教育券”开始:国家把高等教育经费以“教育券”的形式送到通过高考分数线的考生手中,让各大学在市场上争夺这些考生,谁能提供更物美价廉的教育服务,谁就可以把考生手里的“教育券”竞争过来,兑换成教育经费。这样,学生就成了教育的主体、服务的对象,大学就不可能象现在这样抛开学生的利益大兴土木、寻求行政上的升级。但是,因为张维迎在北大担任要职,他一方面推行高等教育的改革,一方面对这种市场模式选择了沉默。不仅仅是他,绝大部分有在经济界教育界有影响的自由派人士,在这一问题甚至不愿意进行理论上的讨论。可见,进入现有体制本身,即使在非政治领域,也限制了他们的改革思想的发展,更不用说去启蒙公众以打破他们处于其中的现有体制了。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市场经济理论本身,几乎取消的政治改革之必要,或者把政治改革仅仅限制在政府改革的领域内。市场经济,仅仅是自由主义思想的一部分,并非全部。当外在舆论环境限制了自由主义理念在其他方面的推展时,自由主义的知识动力就集中运用于市场经济的讨论中。这种现实,按说更要求自由主义的经济学家们意识到自己所鼓吹的市场的局限。但是,他们却利用自由主义在其他面向难以推进的机会,把市场经济理论演化成独大的“市场原教旨主义”,仿佛市场能解决一切问题。为他们辩护的人指出,“市场原教旨主义”乃子虚乌有,市场派从来没有认为市场能解决一切问题,没有一个市场派经济学家是无政府主义者。但是,近年来从拆迁、讨薪、富士康等一系列触动公众的事件中,这些经济学家从来没有出来对普通老百姓在这种恶性“市场经济”中所受的折磨表示过同情,也没有对如何遏制这样残酷的现实进行任何讨论。相反,他们把公众正当的反应斥为“非理性”,甚至鼓吹贫富分化是经济发展的自然结果,认为不肯接受东莞六百块钱月薪的工人失业是活该、不算失业,中国比美国更自由,从来没有见过中国这么好的制度等等。仿佛市场逻辑就是唯一的逻辑。面对这一知识群体多年一贯的立场,你很难不承认他们不是“市场原教旨主义”者。

当这种“市场原教旨主义”发展到走火入魔的程度时,他们就会幻想出一些敌人来强化自己的立场。比如,你一提出对市场运行的
某些不良后果需要限制,他们就指责你要回到计划经济,并且马上以一种忆苦思甜的口气,描述计划经济时代血淋淋的现实。当然,这方面新左派负有很大的责任。比如,新左派对于西方的霸权和民主制度本身不作区分,并经常通过美化计划经济甚至文革来批判当今市场经济的现实,迎合了具有挫折感的公众盲目的怀旧情绪。这恰恰反映了政治自由主义推展不足、中国公共无法充分反省过去的现实。但是,“市场原教旨主义”也在陷入新左派给他们定下的思维框架,觉得一说要规约市场,就只能回到计划经济时代的政府。

政治自由主义所追求的是人类在各个方面的自由。这包括政治自由、社会自由、文化自由、和经济自由等等。当一种自由和其他自由能够互相嵌入(embedded)时,这种自由本身也就比较有保障。比如,市场经济所提供的经济自由,为实现政治自由创造了便利的条件,民主制度所提供的政治自由,更好地保障了市场经济的运行。这也是成熟的市场经济大多存在于民主宪政的框架中的原因。但是,这些方面的自由,并非永远相辅相成,有时会发生冲突。比如,选民可以通过投票推动某种公共政策,对
市场竞争所创造的财富进行再分配。文化自由中宗教、媒体等方面的压力,也具有财富再分配的倾向。这时,各种自由会进行博弈。当一种自由独大,侵犯了其他自由时,自然会受到其他自由的反制。自镀金时代以来美国的自由市场竞争引起巨大的贫富分化,从文化、社会、政治等层面的自由中就孕育出“进步主义”、“新政”等等,对之进行修正。盖茨、巴菲特的慈善行为,在很大程度也是为文化自由所驱动的。

用体育来类比,自由主义象是个奥林匹克,鼓励人们在各种项目上的自由竞争,甚至不断吸纳新的项目。“经济原教旨主义”则认为只应该有经济自由这一个项目,即所谓“市场经济”。这种“市场原教旨主义”,无论在中外,都并非子虚乌有的稻草人。比如,当美国的工会运动兴起时,就有许多“市场原教旨主义者”指责这是一群懒人企图不劳而获、集体破坏市场秩序,政府在大多数情况下也是站在这些人一边,对工会运动加以打压。怪不得那时工会特别怕政府出来进行劳资调停。但是,一些“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信徒,后来也很快改变了立场,明白即使是弱肉强食的竞争,也并非仅仅市场这一种竞争。那些在这一游戏中玩不过卡内基式的企业家的人,有自由从事他们所擅长的项目,比如组织工会、投票等等。维护经济和政治社会等领域中多重自由的博弈,对
自由主义者来说比维护某孤立领域之内的单一自由更重要。

中国的主流经济学家讨厌网络民意 ,反对集体协商等等,都体现了“市场原教旨主义”中的反自由主义的倾向。众所周知,自由主义在中国社会各个方面的推进都是有缺陷的。但是,推进毕竟是进步,不能因为不彻底就放弃。我们不能因为中国的市场经济不完善就回到计划经济,也不能因为网络媒体不完善就认为“网络民意不是民意”。要真按这个逻辑,你也可以说美国的选票也不是民意
,因为许多低收入阶层不去投票。中国的市场经济是不完善的经济自由,中国的网络媒体也是一种不完善的文化自由。一个学者如果从事学术活动,当然可以坚持“正确的观点不需要投票”,否则牛顿、爱因斯坦也许永无出头之日。但是,当进行公共政策的讨论时,学术上的认知就必须和舆论进行自由博弈才行。比如
,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弗里德曼提出教育券的理念,也许很正确、很符合经济自由的原则,但是,那些从来没有受过经济学训练的家庭主妇、足球妈妈投票反对,他凑不够票数则再正确也不能强制执行。事实上,有能力强制维护“市场逻辑”的政府,比起没有能力强制执行这种逻辑的政府来说,也许会得一时之效率
,但从长远看还是后者更能保证经济自由。

“市场原教旨主义”不仅不是一个子虚乌有的稻草人,而是渗入中国自由派经济学家思想深处的病毒甚至癌细胞。他们认为,只要中国出了个姚明,篮球就是唯一的体育项目。如果一个1.5米的小个子想练体操,那也成为违反自由竞争的原则了。象讨薪、集体协商等等经济领域的博弈,本来在推进政治自由中具有重大意义,但遭到了主流经济学家的敌视。许多经济学家私下以印度为例证,称民主目前在中国交易成本过大、应该缓行等等,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应该说,市场派经济学家一度是中国自由主义的主力,也是自由主义者在体制内获得了最大发言权的群体。但也正是他们,有意无意间背叛了自由主义的原则。在这种情况下,知识界在政治改革中被边缘化,也就不那么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