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介民 | 评论(5) | 标签:中国, 言论自由, 台湾, 人权, 环保, 资本主义
吳介民
台灣的紀錄片導演賀照緹的「我愛高跟鞋」（英文片名My Fancy High Heels更貼切），近日在公共電視首播，以部分畫面過於「血腥」為由，被馬賽克處理，據說壓力來自NCC（國家通訊傳播委員會）最近對公視兩部片子開罰而自我審查。為此，台灣紀錄片工會表達關切，認為是對言論自由和創作空間的緊縮（工會聲明附錄於文末）。
先看看這部影片引發關切的「血腥」畫面：宰牛與剝高檔牛皮。片中，中國屠宰場的勞動者為了謀生，在資本主義世界市場巨大身影下，似乎無意識地每日重複著屠宰與污染的工作。鏡頭中，宰牛取皮過程之熟練的「沉靜感」，是最驚悚的片段。影片以偏低角度的固定鏡頭與長鏡頭，呈現了安靜得讓人顫慄的氛圍，顯示攝影與導演的用心與功力，為本片題旨做了精準定義。工人們每日沉浸在稀鬆平常的解牛過程，就是這全球生產鏈的若干前端「製程」被馬賽克，但地上淌流、漫溢的血，屠宰者來回踩踏著，夠說明一切了。
本文不擬深入國家審查問題，而是要指出這部影片，對於年來爭議不斷的富士康事件、工人與管理者處在全球生產鏈中巨大壓力等議題，提供了絕佳視角，逼人直視：精緻商品背後令人難受的現實。
這個現實是：全球生產鏈的每個環節，都繃緊著壓力、宰制、與剝削。東亞國家的代工廠商，為了精準控制品質與效率，發展出東亞型嚴格規訓的工廠體制。十七年前，里巷工作室曾經拍攝過「台胞」，裡頭就出現過軍事化管理。台灣幹部誇稱將台灣當兵學得的經驗「反攻大陸」，組訓「禁衛軍」，來保護管理階層的「總統府」（按：台灣每個成年男性公民皆有服兵役的義務）。在「高跟鞋」這部影片，我們再度看到類似的管理體制，著實令人訝異。這種自以為是的軍事化管理，二十年來竟一脈相傳。備受批評的「富士康模式」，可說是「軍事化管理模式」的變形與細緻化：高階電子加工業對工人的管控，表面上比傳統產業人性化，福利更豐厚，工作環境也更「潔淨」，但其實掩蓋了精微的身心控制模式，工人們被資本主義所鍛鑄的時間觀與品管體制所改造、分解、異化。而核心資本對於品牌、設計、專利、品管、價格的一路掌控，在本片開頭，紐約百老匯與第五大道交叉的熨斗大樓區穿著美麗高跟鞋的女人們的挺拔身姿，已經給了足夠的提示。
全球生產鏈，其實就是一條跨國界、穿透階級與性別、生態環境之層層剝削的連環銬。影片中，美籍韓裔設計師說：人們常以為時裝設計是個迷人行業；其實，只有百分之五是華麗，剩下九十五是辛苦勞動。在中國的台商代工廠老闆則抱怨：買方(buyers)「要你爬，你就爬。」而第一線普通工人呢？她們月薪含加班費不過一千多元人民幣，哪天能夠穿上自己手工打造的絢麗高跟鞋？說穿了，所謂的品牌精品，在耀眼奢華的背後，是一串冷酷的剝削鏈。本片討論層次，已經超出一般所謂「血汗工廠」的面向，而指向資本主義對人、動物、生態的多重剝削關係。
值得玩味的是，高檔鞋的零售價很高，一雙可高達五、六百歐元，甚至比iPad還貴。影片中台商表示，他獲得的加工費，約佔零售價的百分之十五到二十；一般而言，製鞋業有百分之五到六的毛利。反觀從事高科技電子產品組裝的代工廠，只能拿到售價百分之二到三的毛利。這部紀錄片提醒我們思考：所謂的傳產，究竟是不是夕陽工業？是否值得廠商與政府投入更多的研發經費與獎勵政策？台灣廠商處在這條全球生產鏈的關鍵製造環節，如何能夠爭取合理的代工價格，使勞工獲得生活工資、享受良好的勞動環境，並且對生態環境友善的生產體制？這是「我愛高跟鞋」提供的一個積極訊息。
*本文原刊登於台灣蘋果日報2010/10/6 http://tw.nextmedia.com/applenews/article/art_id/32864109/IssueID/20101006
**作者為台灣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所副教授，當代中國研究中心執行委員，與顧爾德、范雲合編《秩序繽紛的年代：台灣1990-2010》，台北：左岸文化。
相關網站
「我愛高跟鞋」官網：http://myfancyhighheels-main.blogspot.com/
台灣公共電視台：http://www.pts.org.tw/
國家通訊傳播委員會：http://www.ncc.gov.tw/chinese/index.aspx
台灣紀錄片工會：http://blog.roodo.com/docunion
作者相關文章連結
富士康事件與中國模式（吳介民，廖卿樺）[2010/05/31]
https://sites.google.com/site/wujiehmin/home/she-hui-zheng-zhi-ping-lun/fu-shi-kang-shi-jian-yu-zhong-guo-mo-shi-wu-jie-min-liao-qing-hua
台灣如何因應中國的變局（吳介民，林宗弘） [2010/06/14]
https://sites.google.com/site/wujiehmin/home/she-hui-zheng-zhi-ping-lun/tai-wan-ru-he-yin-ying-zhong-guo-de-bian-ju-wu-jie-min-lin-zong-hong
第三種中國想像，《秩序繽紛的年代：1990-2010》[2010/7]
http://docs.google.com/viewer?a=v&pid=sites&srcid=ZGVmYXVsdGRvbWFpbnx3dWppZWhtaW58Z3g6NzM0OWM4ZTdiNzEzNzcwMQ
紀錄片工會聲明 新聞稿 2010/09/27
紀錄片「我愛高跟鞋」在播出之前，遭到公共電視以「血腥」為由，要求部分內容做馬賽克處理。紀錄片職業工會表示，此舉已經對紀錄片的言論自由和創作空間造成影響。工會代表今天（28日）在「我愛高跟鞋」的首映會現場，對公視此舉表示關切；工會表示，未來將邀請各方代表舉行相關議題公聽會，針對近來媒體言論及紀錄片創作自由緊縮的案例，進行更深入的探討。
「我愛高跟鞋」是公共電視委製紀錄片，由獨立導演賀照緹執導。該片挖掘高價名牌高跟鞋幕後，不為人知的黑暗面，突顯全球化生產鏈背後的問題。這部紀錄片，除了拍攝紐約時尚的光鮮世界以外，也追蹤到高跟鞋的原料來源，拍到屠牛場殺牛取皮的殘酷現場。整部片敘事結構完整，公視原已通過並排定影片播出。不過就在播出之前，公視卻臨時以部分畫面過於血腥為由，要求須以馬賽克手法處理。
日前NCC對公視播出的兩部片開罰，一部是劇情片「黑狗來了」，另一部是紀錄片「狂顏」，而緊接著就發生了公視用馬賽克處理「我愛高跟鞋」的事件。工會表示，公共電視做為台灣紀錄片主要播出平台，已經因為官方的不當管制，而發生寒蟬效應。
公視因為擔心再度遭到NCC處罰，竟然先做創意與言論尺度的事前檢查，這對於創作空間和言論自由來說，都是一個嚴重倒退的現象，非常值得擔憂。工會認為，官方或媒體針對紀錄片做所的言論檢查，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做法，因為許多紀錄片都努力挖掘不為人知的真相，以及表達弱勢者的心聲，其內容具有多元文化的開創視野，當然不免也會表達對既有體制的批判意見。
紀錄片工會在昨（9/26）日召開的會員大會上，對此案做成決議，由工會代表出席「我愛高跟鞋」的首映會表達關切和不滿，並將於近期與台灣媒體觀察教育基金會等民間團體合作，針對NCC的角色、公共電視作為一個公共媒體應有的堅持等問題，舉辦相關議題公聽會。
聯絡人：紀錄片工會秘書長 黃惠偵
聯絡電話：02-2557-1191、0926-60467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