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徐阿懒

上个礼拜我的歪酷博客被墙了。我感到很困惑,究竟是哪篇文章、哪个词触到了宣传部门的敏感地带呢?我现在仍然不清楚。“不清楚”是我们宣传部门战无不胜的策略。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正确言论的边界在哪里,所以最好什么都别说。温总在国外的讲话,国内不让宣传,这让外国观察家们很不解——总理难道还不够大吗?把党内政治撇在一边,我认为这种人格分裂的言论管制模式是有自身的逻辑的。

我们党(我不讳言自己是共产党员)现在面临着一个很困难的局面,它背着一个沉重历史包袱在意识形态领域到处救火。一方面它继承了马克思的伟大遗产。《共产党宣言》说,“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很明显,马、恩在捍卫个人自由方面,比所谓的西方普适价值还要进步(progressive),还要左(liberal)。归根到底,马克思的价值就是一种西方的、而非东方的价值,它本身就含有普适价值的元素。所以不管《人民日报》写多少个评论员文章,拒绝民主、自由在理论上走不大通。更要命的是,我们有一部在我看来很先进的宪法,虽然里面矛盾不少,但对保护个人基本自由的声明是明确的。

这就造成了一种很尴尬的局面。承认这些价值并允许公开讨论这些价值,必然会涉及政权的合法性问题。一句“历史证明”听起来就好像“成王败寇”,说服不了稍有点智商的群众。一个选择是抛弃这些宪法中声明的价值,回到毛的乌托邦道路上去——自由、民主这些资产阶级法权统统应该丢掉历史的垃圾堆里面去。这么做在理论逻辑(毛主义的逻辑,非马克思的逻辑)上是通的,但是文革的教训那么深,现在又没有毛这样强人,中国几乎不可能再走这条路。

我是想说,除了选票和GDP(不牢靠),合法性还可以有另一种来源:不同于西方的价值或社会模式。是群众路线?那你得证明西方国家不群众,李刚们最群众。平等?那你得证明北欧或美国社会没我们平等。和谐?跟搞调和的意思差不多。到老祖宗那里去找资源?中国传统文化在台湾保存要比大陆好,谁教谁呢?儒教除了给政权装点一下的门面之外,在社会大众里的影响实在大不到哪里去,“内圣外王”在中国历史上又从来就没有真正实现过。

所以,我们党面临的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如果你不要西方的价值和那套宪政的方案,那么你能够提供什么价值和方案?到目前为止,理论家的回答是相当苍白的。如果你想破了脑袋还想不到答案,那么很可能根本就没有答案,从理论上来讲,你很可能就得接受这些价值。

理论上的困境造成了我们宣传部门的人格分裂。宪法基本上是捍卫人权的,我们政府在国际上也声称是捍卫人权的,但是又有历史的包袱甩不掉。甩不掉也许是因为政策转向有相当大的风险,谁也不想当中国的赫鲁晓夫甚至戈尔巴乔夫,而且这也不是一两个人能说了算的。

所以我们的宣传部门不得不戴上一幅面具。它都知道,但它装作不知道。怎以装?禁言、不讨论、闷声大发财。说了千遍万遍不讨论,中国小老百姓还是有发声的冲动,干着急。党报上的言说和私下的、网上的言说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带有喜感的对比,这是一种“柔性的”压制和“柔性的”反抗的游戏。有人说得太大声,影响太坏,就要在物理上不让他/她说。说的代价是惩罚,被说的代价是耻笑——但耻笑也是管用的。彻底禁掉互联网?太损国际形象。那只有悄悄地、不动声色的删。审查是高度劳动密集的,目前正适合中国的比较优势——劳动力成本上升之后,政府就得多收税了。

老外问起来,就义正辞严地回应,“有吗?没有。没删过、没禁过、没抓过”。其实说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说谎比甩无赖好。说谎说明对某些东西在面上是认同的。说谎是一种进步。

这就是互联网审查的逻辑。很囧,但很必要。

本文是James Scott, Domination and the Arts of Resistanc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0)一书的读书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