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盲聋哑 | 评论(0) | 标签:徐克, 笑傲江湖, 林青霞

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了,大概是三四年前,同样是这样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为了消磨这难潜的有涯之生,我翻出了电影《东方不败》打发光阴,不料却在程小东天马行空的潇洒动作和徐克的旧瓶新酒中品尝到一种难得的甘冽之味。时光在慢慢消逝,人在旅途中飘来飘去,但在这部影片中得到的戚戚之感却一直没能再重复,它不可为外人道也,却一直伴随着我,让我这个早已疏懒于思考和文字的人在数年后终于不得不把这种感受记录下来,只因为人生苦短、佳音难再!

我对武侠好像从来没有特别强烈的兴趣,若干年后我才明白是因为文本难得。直到今日,古龙的小说我只看过一部《边城浪子》,语言和悬疑很吸引人,但其实并没有多少思想,金庸的只是翻过《射雕英雄传》第一章,味同嚼蜡,没能看下去。后来看到胡金铨的作品,终于翻出一番新的境界,但我主要看得是他在服装和美术上的细致考究,中国画式的构图和大量的山水空镜头,这对浸淫于古典文化和道家美学的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是其老套的剧情、脸谱化的人物和北方戏曲式的动作设计、京剧锣鼓点声效,还有充斥着每部影片的佛教思想,都是我非常讨厌的。作为一个江南人,我对北方文化和佛教深恶痛绝,胡金铨对道家思想的展现只停留在山水镜头上和简朴的服装美术上,没有融入到故事和人物的思想中,这是我深感遗憾的。至于李安的《卧虎藏龙》,更新的技术允许他在动作上以长镜头来表现武侠那种连贯飘逸的美,李慕白的身上显然不再有佛教思想的影响,回归了出世入世这一古老的中国命题(因为老外对中国感兴趣的仍然只有古老的道家思想和美学,而不是外来的佛教和玩概念的禅宗以及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儒家教化),可惜的是这条线完全没有铺展好,玉娇龙的故事才是这部影片的真正主线。于是题材和风格的杂糅变成了对西方观众的肤浅讨好,再加上同样不中不洋两边讨好的谭盾来搞点大提琴配乐,使这部影片在文化断裂的国人和隔靴搔痒的老外中都得到了许多赞美。

《东方不败》作为一部武侠类型片,故事的背景和主题的设置却相当的复杂。从政治组织上,有晚明政府、扶桑浪人、日月神教、华山剑派四种。巧妙的是,无论民族是汉是苗、无论地域是海内海外,徐克对这些或正或邪、在朝在野、正统非正统的团体都进行了一番消解,使得它们都具有一个特性,就是每一个团体又都分成了势不两立的两股势力,都打着正义的旗号,互相勾结利用,消灭异己。由此一招,便可以看出政治的虚伪与残暴。在上一集中,唯一的名门正派华山派因为其首脑人物岳不群真面目的败露,师父,这一儒教序列中重要一环的堕落,将一个虚伪的儒教世界消解得一败涂地,从此令狐冲等人才心灰意冷、决意退出江湖。“侠”本来就是作为对现世儒教的修补维护者的身份出现的,侠本身的堕落就更将令狐冲等人的扶世信仰消解于无,也让他们一开始就不愿意干涉日月神教中的斗争,因为无论东方不败还是任我行,都是为了政治利益不择手段的人。所以当处于弱势的任我行要求令狐冲和他一起维护正义、替天行道、消灭东方不败时,令狐冲笑一笑拒绝了,只因为早已看透了这套把戏。

如果说这些政治势力的斗争和出世入世的命题还算遵循了古典章法的话,那么作为一部商业时代的商业电影,更加契合当代人心理的命题:情爱与孤独,这就是徐克在这壶新酒中为当下观众加入的新配方了。令狐冲对师妹说,退出江湖也不一定要清心寡欲,正是这一点不能,他对任盈盈的眷恋将他们再次牵扯到更大的江湖纷争中,于是程小东天马行空的绚丽动作设计才有了用武之地,剧情的冲突和视觉上的观赏性保证了电影作为一种消费品最低限度也是最普遍的吸引力。那么作为一种文化产品,其高一点的吸引力又在哪里呢,那就是另一个永恒而普遍的话题:孤独。

东方不败说:我为天下人断头洒血,天下又有几人知道我东方不败,其实真正负心的是天下人。在金庸的原著中东方不败只是一个为了权力扭曲了心性的负面形象,但是在徐克的打造下,这番话语却道出了古往今来许多有志者的心声。在中国这片事实上以成败论英雄的土地上,我们假设如果东方不败真的带领被欺压的苗族打败并统治了汉族,那么东方不败一定可以德配庙享,成为苗族的民族英雄,千秋一人!正是朝着这一宏伟蓝图,东方不败才不惜挥刀自宫,像历朝历代的开创者一样为了权力意志不择手段,大肆杀戮。东方不败是一个有志者,但有志并不代表杀戮。只是因为在儒家夷夏之分的视野里,苗族从古代神话开始就受尽了中原人的欺压杀戮,这是他为自己的报复行为找到的最大理由。为了实现其家国天下的抱负,东方不败损害了自己自然的属性,这其实就是变质的儒家作为与道家的自然之间的冲突,而这一变质的属性又因为令狐冲的出现,使得心性扭曲的他(她)阴差阳错的体会到了唯一的生命认同。

就从他们第一次喝酒开始吧,编导很巧妙的把这一场景设置为一片人迹罕至的江湖中。这本来是东方不败修炼神功的场所,无人之境里,由于令狐冲的闯入,东方不败一改在部下面前的肃杀凶残,有意要在这边江湖中戏弄令狐冲这个嗜酒爽朗毫无机心的人,而令狐冲则被他(她)仰天畅饮的美艳与豪气所打动,虽然东方不败没有正面发一语,但他们却有了第一次的相视而笑。

第二次,当令狐冲在打探任我行行踪时,又与东方不败相遇,此刻的令狐冲任然把他(她)当做一个神秘而知心的佳人。对于这种知心的体会,对于高手来说不是靠言语能够获得和解释的,当他们在郊野荒滩上,望着当空皓月,一曲箫声,一首古诗,已经将二人置于古典的高山流水、渔樵问答的情境之中。

当后来,令狐冲与任盈盈为任我行翻脸后——这是他与任盈盈之间关系的一次重要转变,令狐冲认识到,这个背负着家与民族使命的女人是不可能与自己一起退出江湖的——在这个认识转折的关键时刻无酒可释怀的他又去寻访那位神秘知音,而此时的东方不败由于生理属性的彻底变化,已经发出了女人的声音,并将自己毫不掩饰的装扮成女人的形象。正当他(她)的宠妾为此愤怒的要烧毁葵花宝典时,他(她)就更加感受到人心的难测和受宠者的负心,当令狐冲发出“明天我们一起走”的呼声时,他(她)要求宠妾代自己与令狐冲共度良宵,生理的变异已使得他(她)从一个霸主地位的男性自愿的在替代中转变为一个传统的女人,正可谓“须将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最终的结局,我们已经知道,当谜底解开之时,也就是令狐冲和东方不败最后一次面对时,令狐冲面对着这个身心相合的她(他),曾经的佳人知音原来不过是这样一个迷惑的形象,他一下子又被打回孤独之境,只有乞求濒死的东方不败承认他就是诗诗。但是生命已到尽头,宏图霸业无法实现从而确认自我价值的东方不败,面对着从此灰飞烟灭的死亡,她只有将谜团永存于令狐冲心中才能希冀自己的生命有了另一种归属。

面对着永恒的死亡,人的存在价值究竟是什么其实是另一个更大的命题。儒家试图通过建功立业立德立言来克服它,道家则通过任其自然来顺从它,佛教则干脆不承认生死有何意义。只有在《红楼梦》中,曹公用赤子之心间的认同和记忆来超越死亡带来的冷寂。在一个虚伪的儒教世界里,家国天下的抱负不过是利欲熏心者包裹暴力和谎言的幌子;人自有心有情,退出江湖不过是逃出暂时的纷争,就算能永远避开纷争也逃不出终将到来的死亡,所以知音难得,唯有知己间的互相确认才能表明自我的生命没有白来一遭。东方不败已然灰飞烟灭,但是他(她)与令狐冲间曾经的相视而笑却会永远莫逆于令狐冲心中,此刻,生死与江湖都已经不再是困扰。

就让那些流浪他乡的扶桑浪人们继续在怀念故乡中哭泣吧,让任我行继续做着文成武德一统江湖的梦吧。我们不需要了解政治学著作,凭着直觉的感性我们就应该明白无论挂出来的幌子如何,凡是恶的政治总是在想着如何剥夺他人的物质和精神归属,而善的政治则相反,努力地共同实现每一个人的物质和精神归属。生活于这片神奇土地上的人们,善的政治我们不知道,对于恶的政治我们却经验的太多太久了。自从秦始皇大一统以来,小国寡民,于自己的生养之地得到归属的理想就被彻底打破了。我们从此习惯于把不同民族地域的人们扭合在一起让他们冲突撕咬。自共产邪教这个比日月神教还要邪恶的政权主政以来,无论是对异族还是本位的汉族,都要加以史无前例的迫害和毁灭,比如对新疆西藏的资源掠夺,对底层人财富的巧取;在精神上消灭异族的语言、文化和信仰,再打着文化保护旗号消费异族,同时消灭本民族的传统价值,扫除一切异见分子,让每一个人都在尔虞我诈无知愚昧的江湖中弑杀。从此,不知道多少人或主动或被动的被放逐于海外,又不知道有多少人靠着做犬儒在这片土地上苟活。

影片最后,为了躲避任我行的追杀,令狐冲和师妹渡船去了扶桑,乘桴浮于海,留下一把古琴,一曲《笑傲江湖》作为传说。许多人看完影片未必还记得那么多故事细节,但肯定会哼唱一番其中的音乐,这要归功于奇才黄霑。为了符合影片中高人的精神气质,黄霑在创作初考虑的是究竟该做一个最难的还是最简单的曲子,当在书中读到“大乐必易”四字时,总于茅塞顿开,就用中国音乐中最基本的五个音编排出这首《笑傲江湖》,再配以古意十足的词句,长啸一声山水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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