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看天下》专栏 11月8日上市)

  

    1938年,苏州姑娘严曦逃至川南小城五通桥在盐务总局开设的保育院谋得一份会计工作。保育院设在五龙山多宝寺,收养了700多名难民的孩子,都是女孩。寺庙不大,孩子们只能睡在垫着一层稻草的地上,横七竖八,重峦叠嶂。严曦一有时间,就给孩子们洗头、剪指甲,去山下挑水。

     1939年,宋美龄到此视察。第一夫人的绝代风华照亮了简陋庙宇,镁光灯照亮了第一夫人的绝代风华。在照相机下,夫人为几个孩子示范性地剪起指甲。夫人拍完照就走了。这一天,孩子们仍然只喝到一碗稀粥。

     闲时严曦为街坊友人唱戏。她唱女老生,嗓音清亮高亢,不论上板的、散的大段儿的,或只有两句,她都狮搏兔,俱用全力做工风流倜傥、俊秀温文,令人与君子交怡怡如也的感觉。平日她只是个青涩少女,一旦开唱,人就变了个样,像运行到中天的太阳,又像无人能挡的飞将。

     她的名气很快在当地传开,人们都知道,要听戏,找严曦。其时,在五通桥开办黄海化工社的国际顶尖化工专家侯德榜,常请她去永利川厂演上几段她的拿手好戏为三打:《打棍出箱》、《打鼓骂曹》和《打渔家》,分饰范仲禹、祢衡、肖恩。在乐山搞嘉乐纸厂的著名作家李劼人,也非常喜欢听她唱戏,亲自下厨做坛子肉请她吃。甚至路过并小住此地的大画家徐悲鸿,也爱听她的戏,还画过一匹马送她。她直接在窗户上,一防风,二装饰。后来有朋友喜欢,她就揭下送给他。

    1941年,五通桥再次迎来大人物,时任盐务总局总办的缪秋杰。迎接他的堂会上,严曦登台唱了一折《打鼓骂曹》。那次演出真是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严曦扮演的祢衡,狷狂而不失儒雅,刚直中带点温润进帐时唱二六板,慷慨有金石之声,至击鼓时,鼓声如沙崩钜鹿,瓦碎长平,而严曦之唱腔,如雁泪长空,猿啼巴峡。一曲渔阳操,座客目骇神迷,心向往之。

   余音绕梁,严曦脱下长须,说:“今天给各位说个事。那人已经死了,我可以重新活了。我不叫严曦,我是蒋叔岩”。“蒋叔岩”三字一出,下面先是一寂,跟着就是嘈嘈切切的喧哗:呼叫、欢喜,还有不可思议。

     蒋叔岩,20世纪30年代在成都红极一时的女老生,春熙大舞台上的顶级明星。1928年,凤祥银楼的老板俞风岗在成都黄金口岸筹建专演京剧的春熙大舞台,可容2000余人看戏。1930年,蒋宝和率享誉江南的蒋家班应聘来蓉,迎来春熙大舞台第一个鼎盛期。蒋家班的镇班之宝,即是蒋叔岩,她自小师从与孟小冬齐名的一代名伶筱兰英,14岁即登台,不到20岁已大红大紫

     由于太红,蒋叔岩一月包银能拿到700元大洋约当现在7万元人民币),创下当时春熙大舞台记录。戏迷中还有人专为其印刷出版《叔岩月刊》,月刊之流行,不亚于今日李宇春百度吧。人红是非多1938年,成都一师长看上蒋叔岩,要纳她为妾。焦虑怖惧,叔岩遂大病一场,颜色枯槁师长仍逼婚不已。在川大学生张腾辉的帮助下叔岩携简单行李,星夜逃到五通桥。张腾辉考盐务总局当公务员,并为叔岩在保育院谋得职位。叔岩从此化名严曦,严岩同音,曦则寓意曙光。

     1941年严曦得知师长已死,遂在迎接盐务总办的堂会上公开身份,回归蒋叔岩,保育院工作。1945年抗战胜利,叔岩卖掉一件呢子大衣,换几个银元,买来酒,与张腾辉等好友通宵庆祝,痛饮狂歌。她们依偎着唱,相拥着哭,唱得是那么用力,似乎要将苦难都唱出来,哭得也是那么用力,似乎要将灵魂都哭出来。

     1949年后,蒋叔岩返回成都,担任前进文工团京剧团团长,1950年代后期又成都京剧团副团长。1980年代退休。她现在90多岁,独住成都一旧楼中,老伴早已去世,无子息,仅有一养女,也不在身边。少时的知交好友,凋落殆尽。当年助她逃至五通桥的张腾辉,建国初期因曾任职于国民政府备受盘查,走投无路,跳楼自杀,年仅30多岁。

   多年以后,说起1941年那次表演,老人眼中仍会放出灼人光芒。这光芒中刻着两个字:骄傲。有过人才华者必有过人之骄傲这骄傲决非傲慢,虽然者常被混淆。傲慢是将心脏变成一颗子弹那么小,然后扣响扳机,射穿自己再射伤别人。骄傲则是因为自己独一无二,并将这种动人的独一无二保持下去。少女蒋叔岩的骄傲,让她拒绝当师长小妾,决然离开繁华名利场,逃亡去做一个更名改姓的保育员。然而无论何时何地,夺目的才华都无法被遮盖,1941年她的绝唱足以证明。

(此文得力于龚静染先生甚多,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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