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鐵志 | 评论(0) | 标签:台灣

「我想要远离政治,但是只要我人在台湾,「台湾政治」就会巴着我不放……我也已经在台湾成家立业,我的家是台湾,我的小孩也是台湾人。我也非常骄傲可以是这个国家的一份子,但每当选举来临时,「蒋」就会被蓝绿双党拿出来当图腾操作。对一个没有政治利益的人来说,这种强迫式的「选边站」,其实是很困扰的。」

这是蒋友柏深厚的无奈。作为蒋家的后代,蒋友柏无可避免地背负着蒋家的华丽与哀伤,他人的尊敬与仇恨。

他的祖父蒋经国和父亲蒋孝武都说过,蒋家人不会从事政治,蒋友柏也确实没有直接参与政治。但他之所以发出如上的感叹,是因为蒋友柏虽然走了一条非政治的路,创立「橙果」设计公司,但是一来他选择成为一个媒体前的公众人物,二来他在几年前开始对台湾政治表示意见,甚至为了避免在媒体访谈时被断章取义,自己设立一个博客「白木怡言」来畅谈政治观点。博客中的许多文章被收入他在本月刚出版的新书「悬崖下的小道」。

2007年,他的政治言论引起巨大波涛。在接受媒体访问时,蒋友柏竟然说出「我家人曾经迫害台湾人民」。他并批评连战在2004年输了选举却不服输。这个争议使得她母亲蒋方智怡不得不辞去国民党中常委职位来致歉。

在当时关于中正纪念堂拆牌的争议中,他也说了与国民党口径大不相同的话:

「我不晓得我的后代,将会如何看那尊铜像,看这个在台北市中心佔地几千坪的纪念堂,但是至少我知道在那个时候那个铜像是错的,任何国家领袖在他过世后马上就树立铜像盖纪念馆,这真的并不是什麽光荣的事﹔要树立铜像要盖纪念堂,也要等他死后100年(至少也要50年)再盖,假如50年后、100年后的人民会想要替你铸铜像盖纪念堂,那才表示你真 的是伟大。」

这些言论造成许多深蓝支持者的愤忾、许多绿营者的讪笑,但也赢得不少人的尊敬,认为他的意见是理性客观,更不要说以他的身份能做出这些反省是如此难能可贵。

在这些意见造成的政治纷扰表象底下,是蒋友柏从小至今与「蒋」这个符号的不断搏斗。

小时候,作为蒋家后代,他不知享有多少特权与资源,他自己都觉得姓蒋很「屌」。

然而,他第一次感觉到别人对蒋家的敌意是来自对岸。

在加拿大蒙特娄唸中学时,班上来了个从中国来的新同学。原本两人是玩在一起的好朋友,但当这个来自大陆的小孩知道他的曾祖父就是蒋介石时,他的父亲不准他再与友柏来往,因为他是「蒋匪」、「蒋贼」的后代。蒋友柏与他大吵一架并与之绝交,但他却不敢对自己的父亲提这件事,因为他无法从自己嘴中讲出「蒋匪」、「蒋贼」这样的字眼,他不愿从嘴中讲出亵渎家族的字眼。??

蒋友柏承认:「小时候我真的就像拥有一个阿拉丁神灯似的,心想事必成,要什麽有什麽,所有我拥有的东西都是大精灵送来给我的;我所有的遭遇以及我走过的路都好像是事先被安排好的。」但是当他到蒙特娄时,那个神灯就消失了。他说,「之后的我,最大的困扰就是大家以为我手上还有哪个可以呼风唤雨的神灯,但是其实我没有」。

不过,他虽然希望努力抛弃那神灯,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但那个精灵很难真正从他身上真正消失。至今他所得到的许多注目,都很难真正离开那个神灯映照在他身上或明或隐没的光影。

几年前,在面对各种对蒋家与国民党的批评时,他发现这些批评并非都是不理性的,于是他开始大量阅读关于历史(台湾近代史、中国近代史)的书;他说过去一年读的书比在学校二十年读的书还多。也大量阅读网路上的评论,看到好的评论会联繫作者,例如坐了国民党十多年政治牢的胡子丹。

2009年,白色恐怖受难者胡子丹出版新书《跨世纪的纠葛》,其中赫然有蒋友柏的序,标题就是「生命中必须承受的重」。文中说到,他面对历史事实不是为了对错,而是帮助自己承认面对,与放下一段他没有参与却背负烙印的历史。

蒋友柏是看到胡子丹在报上的文章投书,对白色恐怖的历史产生了好奇心,而主动与胡子丹联繫。后来蒋友柏也在友人安排下,去倾听几位白色恐怖受难者—–亦即在蒋家统治下遭受政治迫害的政治犯—-的故事,了解那些他所从未听闻的悲剧。

关于蒋家的一切,关于他的祖父和父亲在台湾的统治遗绪,的确是他生命中必须承受之重。

他承认两蒋确实有做错事。「除非你把自己的心给锁死,否则就算是你把眼睛遮起来、耳朵掩起来,在这个Web 2.0的时代,你不主动 去寻找这些资讯,这些资讯也会在你无意识中映入你的眼帘。」

在他阅读台湾近代史的过程中,他认知到蒋介石时代的二二八事件,也看到一份研究指出蒋介石是二十世纪世界十大杀人政府的第四名;更逐渐了解蒋经国时代的美丽岛事件、江南桉、林宅血桉这些政治迫害桉件。

这些历史带给他巨大的震撼:「当我看这些资料的时候,做为一个后代子孙,我心中也是充满着不愿意面对事实的否认与直觉上的排斥;当我看过这些事实的报导,逐渐地在自己心中做出「两蒋也有做错事」这个结论时,这已经狠狠地推翻了我从小被教导的根深柢固的价值;从自己在心中做出这样的结论,到能够坦然地与他人谈论这样的话题,这中间,我花了很长的一段「内心挣扎与困扰的岁月」。我认为最好的方式只有以健康的心态正面地面对这些历史事实,并尽量做出补偿;即使我个人因为无能为力而只能口头方式表达来自隔代的歉意。??」??当然,他也相信两蒋曾对台湾做出许多伟大贡献。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两蒋是人而不是神,只要是「人」,就会犯错。他认为我们不需要用「一代伟人、民族救星」这样的「神格化」赞词去神化他们,也没有必要再用「独裁杀人魔王」这样的词去宣洩对他们的恨意。

对于民进党执政期间后所谓的「去蒋」、「反蒋」趋势,蒋友柏说,刚开始听到「去蒋」这个词的时候,他做为蒋家的一份子,难免会有一点感伤;但是当他仔细去看这件事的时候,那「一点感伤」很快就消失无踪了。??他发觉好像绿营的人没有人在讲「去蒋」,反而「去蒋」、「去中国化」这些词都是蓝营的人在讲的。他们是为了动员蓝营支持者的恐惧来换取他们自身的政治利益。

至于真正的「去蒋」,亦即除去蒋的图腾,他在某种程度上赞成这些行动,但担心这些行动成为选举时操弄选民的手段。他希望「评论两蒋在台湾的功与过」这件事应该交给历史以各个面向以及公正的学术态度去执行。让对两蒋的「神化」与「仇恨」情绪都留在20世纪,让台湾走向一个「后蒋」的时代。  

蒋友柏并不自豪于自己身上流着政治贵族的血液,他拒绝利用他的政治资本去为自己的生涯添上光彩(虽然不可能完全避免)。另一方面,他也不会虚伪矫情地否认自己的贵族身份;他承认这个特质,但也看清这个贵族性在当前台湾社会所承载的复杂历史,以及内在的腐朽性。

这几年对历史的重新认识、在橙果以及民间企业界的工作经验,打开他生命的窗口。他说:「这些不经意的窗,让我有机会接受阳光的直接照射。接触到这些阳光之后,才知道没有阳光的围牆内的确是充满着浓浓的霉味;回忆起那一段还没接触到这些阳光之前的岁月,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闻到自己身上那一股强烈的政治贵族的腐朽气。」

如今的蒋友柏是台湾设计界的重要人物,是形象清新的公众人物,他显然已经逐渐退去那蒙尘的贵族霉味。然而这个台湾历史上最特殊的家族姓氏,带给他的负担与光环可能将一直是他生命中必须承受之重。

(周末画报2010/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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