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被什么袭击了一下】

阿乙《鸟看见我了》书评

 

 

曾经有个清晨,一个男的坐在床边给另一个男的笨拙地按摩,晨光从半掩的窗帘筛进来,于是在坐姿男眼里,床上的男人皮肤透明,一切脏器清晰可辨,心肝脾肺肾无一例外的全无血色,微弱颤动,好像一辆疲劳的车被掀开盖后的情形。

 

这一幕激发了坐姿男的母性,恨不得撩开上衣去奶他。想一想无此功能,坐姿男有些颓丧,就无意识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后者的皮肤像硝制过的羊皮一样没有弹性,脱离脊椎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蚕食桑叶的声音,然后,趴在床上的男人就婴儿似地呻吟起来。

 

“这样下去你早晚会挂掉”,坐姿男说,“你他妈不是最瞧不上路遥吗?路遥写小说把自己写死了,我看你也快了。”床上的男人歪了歪脑袋,解放了被枕头堵住的半张嘴,说,“嗯,等写完这个中篇,我就去玩,去赶饭局,去干一切没意义的事,绝不再写一个字、看一页书。可是现在不行,我得写完它,还记得我说的那句话吗?我想写这么一篇东西,写完它就可以去死”,他用一只手撑起身子,示意他的朋友停止按摩,“我觉得这篇就是,等它完成,我没准就真的可以去死了。”

 

“你说的这篇叫什么名字?”坐姿男回到沙发上,丛茶几上摸了一支烟递给床上的小说家,烟雾腾起,局促灰暗的屋子有了点生气。“意外杀人事件……”坐姿男说,“我知道,就是那个你给我讲过八百遍的故事,一个紧张的外地人用一把水果刀干掉了一堆松弛的本地人。”

 

“嗯,就是这个”,小说家已经撑起身子,靠在床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被,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薄被正在缓缓下滑,宛如一张死皮。“这个故事已经发酵了很多年,我觉得是时候把它写出来了。我在《先知》里提到了一种死亡,一个在所有方面都被人羡慕的年轻人,某天没有任何动机地杀了他的女同学,就像《出租车司机》里的罗伯特·德尼罗,干掉总统和干掉黑社会对他而言是没有分别,至于救了雏妓那纯属出乎意料的杀人的附产品,杀人者要的,是打破生命机械的循环而已。在这种人眼中,无所谓善恶,而杀人的行为本身,在他们看来和一个顽童把棍子伸进高速运转的车轮没有任何区别。而那起意外杀人事件,是另一种死亡,同样无法用善恶来解释,写作者在写作时同样没有是非善恶,目的就是呈现各种死,死的结局是相同的,但每一种死都是不同的。”

 

“等等,你的话让我想起了霍桑的《威克菲尔德》,主人公虽然没死,但他的逃离也是死的一种。”坐姿男说。“《巴赫》是我的另一篇,体育老师巴礼柯和威克菲尔德有点像,一次精心策划的失踪也是一种死,而所谓的重生其实并不美妙,也许你读完就会发现,反复出现在重生者梦里的,一定是他‘死’的过程。你瞧,人类就是这么一种奇妙的生物。”

 

靠在床上的小说家说完,艰难地下床,把半掩的窗帘拉开,光涌进屋子,窗外,有只鸟静止在枝桠上,翻着白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个正在思索的盲人。

 

“那只鸟看见我了”,窗前的小说家说,“我相信它能洞察一切,也许它就是《先知》里那个叫朱求是的民哲,也许它就是单德兴杀人的现场目击证人,每天早晨我都看到这只鸟,我想它已经和我达成了某种默契,它正在观察我,以此来构建一个世界。这和作家相同,福克纳无意中见到一个正在往树上爬的女孩,这个简单的场景后来被他虚构出一整部《喧哗与骚动》,我望着这只鸟,某天也将虚构出一个世界,也许当它扑啦啦飞走时,这个世界就丰满了。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它就是我本身。”坐姿男笑了,“说得好,鸟人。”他说。

 

“感谢你能来看我,我相信我已经摆脱了写作的焦灼。”,小说家转过身,坐姿男发现那只鸟的眼白与他的眼重叠,就仿佛他的双眼是两个空洞,而鸟的眼白就镶嵌在小说家头颅的空洞里。坐姿男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庄周。

 

“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叫你来的原因了——分享我的‘死亡’,你看到的我,是个具体的人,还是虚无的灵魂,由你来判断。不过我宁愿相信我已经死过一次,我觉得我的文字稍许能打中部分人的心脏,在击中他人的同时也命中了我自己,你看写作就是这样一个在击中别人的同时也击中自己的过程。”

 

小说家最后说,“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因此我愿意把自己的‘死亡体验’拿来和你分享。这个体验会让你警醒,不再轻易去‘杀死时间’,我希望‘我们’比我们活得久。”

 

 

附记:【一桩偶然事件】

某个下午,一个人在过马路时被一辆汽车击中,飞了起来。

另一个人目击了这场车祸,真实得像个梦。他迅速逃离了,在趔趄的奔跑中他想起刚刚读到的一本书,在序里他看到了这样一句话:“如果明天车祸死了,会留下什么?他好像也被什么袭击了一下。”

读到这儿他好像也被什么袭击了一下,那本书叫《鸟看见我了》,扉页上写着三个字——给活人。

                                                                                阿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