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六

在电视台、特别是在中央电视台工作的人,身上有一种很奇特的东西,让你一眼就能挑出他来。比如说吧,一群记者参加某个活动,你马上就能认出,谁是电视台的;一群电视台的记者参加某个活动,你马上就能认出,谁是中央电视台的。

而他们身上的那种奇特的东西,以不让人喜欢的居多。所以,说某个电视台的人“不像电视台的”,就等于间接肯定了他的人格是闪亮的,德艺是双馨的。而对于那些在电视台、特别是中央电视台工作的人来说,但凡有点儿追求的,就都以“去电视台化”为毕生追求。

说了这么多绕口令,该引出一个人了。李仑老师,他在中央电视台工作,但是,这个人啊,慢条斯理而整天精研业务,两袖清风但饭局主动结账——一点都不像电视台的。

说完李仑老师,该引出本文主角了。柴静。

2006年,以王小峰王大娘为代表的一群人闲得蛋疼,鼓捣了一个DV剧《小强历险记》,拍得既没花时间也没花金钱。前期制作这么烂了,就想在后期造势上找补一下,王大娘要在年底搞一个盛大的首映典礼。看在他的小脸上,我同意了担任首映典礼的主持。然后,我把求援电话打给李仑老师,请他找个专业主持来助拳。李仑老师把柴静的电话给了我。

在现场,我第一次见到了荧屏下的柴静。她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李仑一声召唤,就来了。与我联袂主持完,翩然而去,不留下一片云彩。

后来在一些场合,我又与柴静不期而遇过几次,对她的称呼,慢慢由柴老师变成了柴姑娘。

一年多时间过去了,又有某次饭局。开张后,大家彼此吆喝自己有闲的好朋友前来,柴姑娘翩然而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了饭桌上的柴静。那次饭局大家谈得入港,喝得也很多。去卫生间共襄盛举的途中,当时恢复自由身不久的程益中老师对我掏了几句心窝子。歌词大意是,在这个冰冷的现实里,北京还是有让人取暖的场所的。

这句话让我心中一暖。再回到饭桌上,大家便约定,在座的这个小团体,应该形成经常性、制度性的聚会。

就这样,一吃就是几年。一群人,生生吃成了亲戚,吃成了亲人。

柴静是这个团体中唯一的女性,而且是个美女。起初的几次饭局,还有人跟她开几句涉及男女的玩笑,再后来,就没人拿她当女人了。加布里埃尔·安南写玛丽·黛德琳:她既是这些男人的异性,也是他们的同性。

有一次聊到了“女人味”这个话题。我想起一个字眼:烟视媚行,耿直地问柴姑娘你怎么就跟这个词如此绝缘呢?她抗议了一下,顿时让人绝望得直冒烟,媚也被气得不行。

还有一次饭局,有两个声称从未喝醉过的家伙喝醉了,吐得满地都是,他俩却一人拼三张凳子酣然入睡。饭桌上的其他男人依然高谈阔论,饭桌旁的服务员早已嫌恶地躲到不知去向,我勉强睁着醉眼惺忪的眼睛,看到柴姑娘在清理现场。尽管关于那次饭局我大多失去了记忆,但她一会儿扫帚,一会儿拖把的形象却残留在脑海。

接触一些艺能界人士,他们聊为什么把自己搞得那么讲究,必须豪华机舱五星级酒店出入让保镖架着什么的。给出的答案是,如果不这么做,对方就会看轻我,不拿俺们当回事儿。你就看吧,越是事儿逼的人越得到重视,越是随和的人越被很随意地对待。

每听到这些话,我都不得不承认,艺能界就是个垃圾场,见对方好说话,自己就不说人话。这属于看人下菜碟,贱飕飕。而另一方面,看对方在看人下菜碟,自己就摆出一副给对方看的架势。同样属于没有自由意志与独立精神的贱飕飕型。

另一种与之截然不同的贱法是:不管你怎么着,我有自己的准则和原则,你的轻视或重视,老子根本不在乎。这种自己掌握主动的飕飕贱型,满世界也找不出几个来。

柴姑娘是。

《读库》上曾经有两次刊载芦苇老师的长篇访谈《电影编剧的秘密》,柴姑娘看得激赏不已。有一次饭局我说起来,听说芦苇老师患病,便叹息了一下。柴姑娘说,咱们去探望他一下吧。

我吃惊地看看她。芦苇老师在西安呢。

遇到值得尊敬的人,就主动犯个贱。柴姑娘经常干这样的事儿。而另一方面,对红地毯下盖着的都是垃圾、红地毯上走着的更是垃圾的名利场,她做得更干脆:老子根本就不跟你玩儿。大家见到她出现的场合,多是罗永浩发布奋斗、与周云蓬聊聊诗与歌、《读库》一年一度的读者现场会什么的。于是当有人在网上发布消息说柴静接受贿赂被双轨的消息,居然有一多半人表示不相信。这样的民心向背,即使人格闪亮如张老六者,都做不来。

前两天见到王大娘。他刚采访了马未都老师,转述马老师对现在那些大导演的批评:戏内功夫戏外补,可这帮人,有他妈几个还能认认真真看本书呢?难怪拍出的片子烂。没错。我击节赞赏马老师的话,应该聘请他担任形象大使,说服中国人,特别是那些生产精神产品的精神病,多看两本书。

在电视台工作的人,如何“去电视台化”?无他,惟看书耳。

柴姑娘是。

她是真正读得进去书的,细部与大节,被她一一领略,极精微而至广大。就连享受阅读本身,心如琴弦与倾盖如故,大雨泼墨或细雨梦回,也有极真切的体验。饭桌上不涉男女,是因为她总是说起自己正在读的书,让一干喜欢掉书袋卖弄学问的老男人颇有压力。字里行间的一缕文脉,被她女性的敏感捕捉到,而别人并未感知。而她将自己化在其中的那份投入,更令其他所谓的读书人汗颜。

有一次我喝多了,忍不住抒发感情:转过一条肮脏的小路或突然出现的山顶,你的童年就显示在眼前。柴姑娘马上接道:你一度赤脚玩耍过的田野,亲切的树木,你用以品评其他景色的美景。

没错,马尔科姆·考利,《流放者归来》。

但当她脱口而出的时候,却只有很少的人能接续得上了。没办法,谁让她正处在积极阅读疯狂吸收的黄金年龄。

前些天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王小老师吃饭,他也是饭局常委之一。他说,柴姑娘刚跟他打听《歌德谈话录》的哪个译本好。他就挑出好的译本给她快递了去。

又过些天见到柴姑娘,她果然便聊起了《歌德谈话录》。我只能假装自己记忆衰退的样子,支支吾吾地应和。

在《读库》五周年的读者现场会上,柴姑娘最后用以赛亚·伯林的一番话做结束语。歌词大意是,学哲学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但能帮你分辨,那个跟你说话的人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读书有什么用?同样什么用都没有。

如果一定让我说出其好处,那就是,读书能让一个人变得更丰富,更有力,更理性,更沉潜,而不是相反。

偏偏有些人就是在相反的路上狂奔下去,曾经积累的学识成为他的识觉障:指出别人的毛病一挑一个准儿,自己指手划脚一番对方就必须照方抓药。还有根深蒂固的 “根治情结”:如何从根本上治理这个国家拯救这个人类,他以为自己一直在探寻并肯定能找到根治方案,然后全世界都听他的就行了;看别人做事有些毛病露点破绽就抓住不放,仿佛所有人都欠他的。

一个人读几本书,如果能够让自己谦卑下来,知道这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从来不存在什么完美;不完美也不用为难自己,不怨天尤人,也不当事儿妈与事儿奶奶;做不到完美,并不是不去做的理由。就够了。

柴姑娘是。

这几年间,大家目睹了她突飞猛进的成长,这种成长正是基于她的不足,以及一点一点的进步和变化,进而沉下来,对自己也有了耐心。

网络上聚合了诸多极易兴奋起来的傻蛋。我曾见柴姑娘的博客里有人跟贴,请她关注一桩热点事件。这条留言可能被挤到第二页看不到了,这兄弟马上跟贴:柴静删帖,这个猪!然后他又看到了,于是跟贴:哦,她没有删,看漏了,不是猪。

好笑吗?进步和变化,也许就蕴涵在其中。如果他下次能不点火就着的话。

十二级大风刮翻T3航站楼的那天,我约李仑老师和柴姑娘吃饭,相当于年前给首长送点儿年货的意思。

饭桌上,宾主三人动情地回忆了我们的初相识。真不能假设,这些年,如果没有这个小团体,我们彼此的人生啊,简直——亘古如漫漫长夜。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仑老师又悄悄去前台把账结了。

我认为,在各类媒体中,电视台是最刻骨凉薄的。有关部门和有关领导,说毁掉一个节目就毁掉一个节目,没有人心疼你多少年的心血,没有人心疼你的栏目,也没有人心疼你这个人。他们认为所有人都是在沾电视台的光,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莫不是他的恩赐。

而事实是,是这些人成就了这家电视台,也在成就着自己。

柴姑娘说起自己的业务。她喜欢看其他国家同行的表现,从克朗凯特到拉里·金,同一件事、同一个人面对面,对方又是如何做的,进而警醒自己。

因为有不足,所以有提升的空间,所以未来是值得期待的。

这就是积极的一面。当然那些有根治情结的人是看不到的,他们只需不停地指出别人做得有多么不好就够了。

电视台主播,似乎是个吃青春饭的行当,但它更应该是越老越值钱。我与柴姑娘开玩笑说,你就扛吧,有重大新闻你就出现,做着做着,你一出现,就意味着出大事了。等你退休之后,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但突然有一天,你满头白发,坐在轮椅上,人们把你推了出来。

你准备播报,整个世界都为之屏息。

今天是柴静老师的生日,向她献上生日祝福,也祝福大家,每天每年进步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