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你不喜欢赵烈文的宿命式的绝望,社会学家孙立平则用「社会的溃败」做出了现代诠释。我们生活在一个迷恋制度的年代。我的很多朋友相信,只要改变了目前的政治制度,社会的自我修复能力会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很可惜,我乐观不起来。

作者:许知远

中国社会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即使政治制度改变,社会亦未必能自我修复。

出租车停下车,司机左手斜向东指过去﹕「就是黑乎乎的那座,烧得像个烤鸭。」胶州路的一段仍是封起来,车辆无法穿行。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路过上海,想去看一眼那座烧毁的楼房。四周前,这里的一场大火震惊了全国。在夸耀举办了历史上最盛大的世界博览会后,上海人发现他们的生活脆弱不堪,一场火灾在四个小时之内,吞噬了五十八条生命。和火灾速度成正比的是公共管理系统的迟缓反应。只隔着一个街区,消防车却姗姗来迟,到场后他们也束手无策,水喉疲若无力地应对着火势。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公众的愤怒情绪随着更多细节的披露而四处蔓延。从这座楼房正在进行环保装修材料,到工程的层层转包,到上海媒体的集体沉默,再到官方的冷漠反应……每个细节都指向这个官僚系统,所有的症状都符合人们对于中国日渐膨胀的官僚文化的判断——它好大喜功,贪婪无度,又愚蠢冷漠、傲慢至极。

大火似乎也烧掉了上海人的自得情绪,激发起他们的另一面。长久以来,这座城市的人民以斤斤计较、精于计算的市民精神见称,当遇到外地人时,习惯性的显露出大上海的自得——他们生活在中国最富有、最现代、最时髦的城市。在这场大火之后,我记得一位从前只知道谈论Prada与房价的上海女同事,不停地在微博上转发着这一事件的相关评论,下决心移民。不安全感与悲愤,也让上海人走上街头。在第一个「头七」时,数以十万计的人拥挤在出事现场周围,人们拿着白花,有人站在纸箱子上演讲,自发的乐团奏起了「Time to say goodbye」,而一些死者的家属拒绝用赔偿来解决问题,他们执意要追究责任。这些景象又让人充满希望:毕竟是上海。倘若内地的抗议,不管是瓮安还是石首,都以暴力对抗与骚乱结束,上海人知道如何用理性、克制、文明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与诉求。

但在这辆出租车上,我遇到的是从未设想过的反应。「有什么好同情的,烧死的都是有钱、有关系的」。司机四十岁左右,操着南方味的普通话,几乎像是北京司机一样健谈。他说这座楼的位置这么中心,没有门路的人根本住不进去,外加的环保材料是给了每户五万块,他说一个遇难的八零后的孩子住在二楼,不知道自己跑出来,还躲在卫生间里,这年轻人真是无能,他还说,家属闹事不就是为了钱吗,钱肯定能搞定。他还说要是前上海市委书记陈良宇在,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他的语气里尽是嘲讽,似乎这些被烧死在这样房子里的人代表另一个阶层,而阶层之间矛盾早就压过了人与人之间的普遍情感。

出租车上的这短暂对话,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它也让我想起在火灾刚刚发生后,我在网络上看到一段火灾画面。这是一个年轻人用手机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大楼里所拍,除去燃烧的楼房,还听得到年轻人之间的对话。「唉呦,唉呦,我看是没希望了,马上就都烧完了,谁也逃不出」,让我不安的不是谈话的内容,而是他们的声调,那么冷漠、无动于衷,像是在看一场电影。

很多年前,读到过曾国藩与他的幕僚赵烈文的一段对话,那是同治六年。曾国藩谈起京城中的景象:「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而赵烈文回答:‘天下治安统一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德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势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根本颠仆,而后九州岛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我对「抽心一烂」这个短语印象尤深。过去几年来,有毒的奶粉、使用残疾人的工厂、屠杀小学生的案件,到一个比一个令人更为瞠目结舌的腐败官员,整个社会的是非不分、黑白不辨的态度,它们都让我想起「抽心一烂」这个词汇,而在上海这个短暂经历,又提醒我。

倘若你不喜欢赵烈文的宿命式的绝望,社会学家孙立平则用「社会的溃败」做出了现代诠释。我们生活在一个迷恋制度的年代。我的很多朋友相信,只要改变了目前的政治制度,社会的自我修复能力会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很可惜,我乐观不起来。

□ 《亚洲周刊》二〇一一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