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波扩展到利比亚,遇到富裕狂人卡扎菲利用非洲僱佣兵残暴镇压,令原本大好的革命形势,大打折扣。上周末,美国、英国和法国在联合国利比亚禁飞区决议的掩护下向卡扎菲政权展开军事行动,令局势变得更复杂诡异。

 

全世界的左派,都对美国霸权和西方帝国主义恨之入骨。当他们打开电视,一看到西方导弹战机横飞,定必条件反射振臂高呼「打倒美帝!」、「打倒新殖民主义!」这次西方国家的军事行动一开始,世界各地的左翼反战人士,便急不及待將它与美国入侵伊拉克画上等號,口诛笔伐、磨刀霍霍,准备掀起反战运动的新高潮。

 

西方军事介入利比亚,当然有很多地方要严厉批判,例如用导弹大规模攻击的黎波里,肯定已经超出联合国授权的范围,也肯定伤及不少无辜。西方国家以保护民主示威者为由发动袭击,亦无可避免引起双重標准的批评,教人质疑为何西方国家又可以容忍沙特阿拉伯、巴林等国独裁者肆意屠杀平民而袖手旁观。

 

专家曾断言禁飞决议不通过

 

但批判还批判,如果硬將这次军事行动简单归类为与美国入侵伊拉克没有分別的新帝国主义侵略,就未免太过不分青红皂白。

 

当联合国安理会还未为禁飞区表决,美国国防部长Robert Gates、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Michael Mullen將军,便先后公开反对美国出兵利比亚。1999年负责指挥科索沃战爭的退休名將Wesley Clark,更在3月11日的《华盛顿邮报》发表题为「Libya doesn’t meet the test for US military action」的文章,態度毫不含糊。3月初卡扎菲杀得兴起时,美国不少资深国际关係专家,基於美国缺乏出兵意志,而中俄又一定大力反对,断言联合国的禁飞区决议,一定胎死腹中。

 

最后议案通过、军事行动开始,又有很多评论员事后孔明,断言这肯定又是一场西方国家抢夺利比亚石油资源的新殖民战爭。问题是如果西方国家的狼子野心如此昭然若揭,那么为何拥有安理会否决权的中国与俄国不否决,而是以弃权默许议案通过?尤其是中国在利比亚油田拥有巨额投资,美帝要掠夺利比亚,岂不是等於抢掠中国?那还得了?

 

更奇怪的是,当军事行动开始后,控制美国国会眾议院,一向无战爭不欢的共和党人,竟然指摘奥巴马对利比亚出兵,並无国会授权,实属违宪,威胁否决战爭拨款。右派的步步进逼和美军军头事先张扬的抵制,令奥巴马在刚开战一刻,即已强调绝不派出地面部队,而且无论如何尽快交出军事行动指挥权。但同时法国与德国,却又不愿让欧洲主导战事,积极游说早表態支持禁飞区的阿拉伯联盟参与领导作战。

 

各国拒承担战爭代价闹內訌

 

综合各种发展,我们不难看出利比亚战爭,其实並非什么西方帝国侵略,而是源自世界各国(包括阿拉伯联盟国和中国)十分忧虑利比亚一旦爆发持久內战,必会对世界石油供应与世界经济復苏带来沉重打击,並造成严重的难民危机。问题是虽然各国迫不得已赞成用行动制止利比亚局势继续恶化,但又没有任何国家愿意背负领导战爭的责任与代价,於是造成今天你推我我推你、开战不够3天,美国和其他北约国家便闹翻天的局面。卡扎菲看在眼里,恐怕也要在防空洞里偷笑。

 

利比亚的战局,矛盾重重,如我们要认清真像、准確判断,恐怕要先扬弃今天充斥东西方各大媒体、一味以美帝阴谋解释一切的僵化思维。这种僵化思维,正体现世界各地的左派在冷战结束后20多年,到今天仍未发展出一套与时俱进的论述去理解后冷战世界政治,只能事无大小搬出「美帝国主义vs.发展中国家」的教条来喃喃自语。不少左翼知识社群面对利比亚局势时的集体失语或前言不对后语,正好反映问题所在。

 

这次奥巴马政府面对利比亚危机,开始时袖手旁观,被不少左派批评故意要借卡扎菲之手制止阿拉伯世界革命的推进。世界体系理论的鼻祖华勒斯坦,便在3 月15日的网誌评论断言,卡扎菲血腥镇压民主运动,將会成为正受类似民运威胁的美国盟友如也门和巴林的救命草,与美国的帝国利益相符。在那段时间,西方的左倾媒体如英国《卫报》,天天都揭发卡扎菲政府近年与英美政要和富商巨贾的亲密关係。不单美国歌后Beyonce和Mariah Carey曾应邀到卡扎菲的家族聚会献唱,就连一眾在小布殊年代叱吒风云的右翼智囊和高官如Francis Fukuyama和Richard Perle,也获巨额合约成为利比亚政府顾问。

 

3月初,左派知识分子圈的討论呈现的,乃是一幅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纵容秘密盟友卡扎菲屠杀示威者,企图煞停阿拉伯民主革命的帝国阴谋图像。到了今天西方国家要以军事行动制止卡扎菲,我们又看到左派人士纷纷指摘西方对利比亚帝国侵略。前言加上后语,等於说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不打卡扎菲是帝国主义、打卡扎菲也是帝国主义,就好像美国经典金曲所唱「whatever it is, I’m against it!」一样无赖。

 

滥扣帝国主义帽子前后矛盾

 

这种滥扣帝国主义帽子、前后矛盾的批判,其实在冷战刚结束后已经出现。九○年代中,前南斯拉夫的塞尔维亚族向波斯尼亚回教徒实施种族清洗,欧美国家不介入,即引来不少左派批判欧美不理回教徒死活,暗中助长塞族米洛舍维奇的新法西斯主义。到了九○年代末米洛舍维奇重施故技、要赶尽杀绝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回教徒,最后北约军事介入,又立刻引起全世界左派排山倒海批判西方对巴尔干半岛的新殖民主义侵略。九○年代初美军介入索马里人道危机被骂帝国主义,九○ 年代中西方国家在卢旺达种族清洗时没有介入,於是又被骂成胡图族独裁者的帮凶,更有公共知识分子质疑法国与比利时军方有份参与计划种族清洗。

 

这种对西方帝国主义批判的核心问题,在於它无视过去几十年世界在经歷了六○年代的反战运动、世界经济重心向东移,和冷战结束之后,各个西方国家,纵使仍有残余的帝国欲望(小布殊的激进外交路线,即这种余欲的集中体现),但帝国扩张的能力与意志,已经大不如前。

 

克林顿时代的智囊曾提出「人道介入」(humanitarian intervention)说,奥巴马领取诺贝尔和平奖时则引用「公义战爭」(just war)的概念,试图为西方国家对外用兵订立稳定的理论指引。但理论归理论,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在最近20多年的军事行动,往往不是有心无力,便是三心两意,或是虎头蛇尾。小布殊时代的鹰派作风,乃是异数多於常態。

 

冷战发展的理论现已不適用

 

西方帝国主义已经大不如前,但左派仍天天反帝,自然令人產生左派知识分子无理取闹、头脑简单的偏见。更麻烦的是这类左翼论述很容易被发展中国家的独裁政权利用,成为他们一边跟西方做买卖捞好处、一边抵制普世价值的理据,令这些政权在对自己的人民坏事做尽之余,还可以以一个解放人民於帝国主义压迫的姿態出现,一副很进步的样子。

 

卡扎菲父子残暴镇压平民之始,有媒体发现小卡扎菲的母校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曾收受卡扎菲数以百万英镑计的捐款。在这个卡扎菲丑闻暴风眼中的,正是著名反战、反西方霸权政治学者、激进民主理论大师David Held,以及由他领导的全球管治研究中心。他是小卡扎菲攻读博士时的恩师,不单力推校方接受卡扎菲捐款,帮助利比亚政府训练公务员,他的研究中心还以卡扎菲捐款作研究经费,自己亦成为卡扎菲基金的董事。他与他的同事,不时安排卡扎菲家族访问西方国家,將卡扎菲政权推销为世界民主的新希望。最近两周LSE 调查他和他的研究中心,他亦被批评为了金钱利益而为残暴政权涂脂抹粉。一代进步左翼宗师,就此千年道行一朝丧。

 

这个世界变化快,冷战时代发展出来的西方新帝国主义理论,已经再不能解释当下这个混沌离散的时代了。西方的旧帝国在没落,东方的新帝国在崛起。如果进步知识分子在这个新时代还死抱旧观念,只会愈来愈与现实脱节,最后可能在孤独感中抵受不住诱惑与愚弄,沦为偽装反西方霸权独裁者的帮閒。David Held遇到的麻烦,正是前车之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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