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柳条圈的小男孩

文/熊阿姨

我爱看文革的回忆录,像是看戏。

这些年出了不少书,口述式的回忆居多,五六十岁的人,隔着几十年的时空回望,叙述的语气再白描,也是有鲜血做底色,仿佛有咚咚咚的战鼓鼓点在背景里急促地敲,听不真切,但也让前面的讲述总带着一点唱念做打似的、戏剧性的意味。

所有人都在等着终了那一刻,锣鼓炸裂,银瓶迸破,铁骑突出刀枪鸣。揪着眉头读完残酷的细节,书里书外的人都松了口气,几十年后夹着烟的叹息幽幽地从纸上传来,荒诞的一切继而回归了荒诞。

看得多了,这渐渐变成了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过场,那些情结、那些欲擒故纵、那些约定俗成的语气,削弱了历史本初的力量,如果要说,就是以《七十年代》为甚,中年精英们规定动作的回眸,几乎带有种集体致敬的意味,致敬的对象是当年的自己。

可是当年的自己呢?

邹静之的这本《九栋》帮我们找回了一个。那是一个小男孩,正在读小学,九栋是他们家正在住的楼,那栋楼现在已经炸掉重修了一幢,可是那个小男孩当时还不知道。他正在热衷于种种大人们说毫无用处的技艺,打嘎,弹球,掼刀,玩磁片……磁片还是从北京地铁的工地上偷来的,当时刚挖到公主坟,他们一群人偷偷地过去看公主,却是什么都没看到。

儿童的视野总有着幻想的变形,一个正要开始癫狂的世界,更让所有的线条加速地扭转。他们往后背上拍粉包、讲坛子人的江湖秘闻、种了棵蓖麻就天天跑去尿尿,拉屎的时候对着厕所粉墙上的污点幻想……可就在你以为这是几代童年的相似回忆时,那个小男孩又多跑远了几步,从北海踏青归来,他大大的脑袋上顶着已经蔫掉的柳条圈,到了九栋楼下,眼前是大孩子们正在抽邻居张奶奶,“臭地主”张奶奶在乒乓球案上爬行,他看见汪大义手中的柳条比他的新鲜,也比他的粗,抽中张奶奶的时候,衣服上腾起一股一股的灰。

树荫下也躺过一个刚自杀的人,是班上最漂亮女生的父亲。败血症的孩子当着红卫兵弟弟的面,用脏手捏了片药吃下去,未知的神秘病症就杀灭了红袖标的威风。 “他说抓他爸妈的那天,他一直在楼下等着用一只铜挂钩和房勇换一颗黄芯的玻璃球”“他说他当时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把换玻璃球的事儿忘了。”

于是终于在讲打鸡血的故事时,全身的寒毛竖了起来——小男孩在心疼自己被偷偷借走的鸡,可读书的我们终于惊醒: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啊!与掺杂了另一种动物血统的人一起生活,那些歇斯底里和人伦的逆施,真的是一个孩子应该见到的奇异吗?

这是一个不能复刻的童年,邹静之在引子中说,“她的隐秘之处将永远隐秘下去,甚至你靠全身心的回想,也难以进入了。”这是我读过最真切、也是最愿意相信的童年记忆。而这本桃红配翠绿的书,并不是整本都好看,在“九栋”的下一个篇章,主角变成了北大荒麦地里一个男青年,见惯了生生死死,也与无数他人的回忆相似。

只是在变成男青年的前一刻,在装满知青的列车开动时,那个小男孩说了成熟前的最后一句话:“我一生中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么众多的哭声,像一条河流崩溃了。”

后来的后来,几十年过去了,搜索现在的邹静之,才知道他是个著名的编剧,那些“中国第一编剧”““千万稿酬”的名头,跟书里的那个小男孩完全是两个人,也不像是一个优美文字的作家应该顶起的名头。

好在又搜到了他的微博,看见他说:“春天来了,我还在屋里呆着,这真够傻的。”

有人转发:“春天来了就一定要出去吗”
他回:啊,你说的对,春天有什么了不起。
——那个小男孩还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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