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十五年前,她们都是在九江被遗弃的女婴;十五年后,她是加拿大籍,读私立学校,享受在安大略滑雪的完美假期;她依然在九江,跟建筑工人养父、精神分裂的养母一起生活。偶然的契机让她们相遇,打量着彼此,看到了命运翻云覆雨的力量。


引子:

八月江南,被水围绕着的朱湖村寂静缓慢。长着一张中国脸的Vivian 走进了朱家,说着完全听不懂的话。朱家14岁的女儿,淑敏,在细雨之中给Vivian撑着伞,往她就读的村小学走去。

这是两个女孩的第一次见面。她们有极其相似的起点,此后多年,她们远隔重洋,陌不相识。Vivian一家计划来中国做一次寻根之旅,蒙特利尔的Picture This Production电影公司知道后,愿意资助并跟踪他们整个行程,拍成一部记录片,叫做《看不见的红线》。费尽心思,剧组找到了一个与Vivian同龄、被中国夫妇收养的孩子,就是淑敏。

一个月前,她们互相给对方写了一封简单的信,身在多伦多,Vivian的英文在A4纸上打印出来;淑敏的信则写在两张撕下来的作业纸上。Vivian说自己每年夏天到爱德华王子岛度假,冬天到安大略省滑雪,淑敏说自己每天回家要帮妈妈做饭。到达彼此的信经过翻译,没有了中介,两个女孩,尤其是淑敏,掩饰不了尴尬,除了偶尔掠过的眼神和礼貌的微笑,她们没有交流。


815日下午,Vivian。关键词:九江市福利院,多伦多私立学校,滑雪假期旅行。

和中广场,下午时分人来人往。15年前她就是被遗弃在这里,15年后,Vivian来到这“伤心地”,依然嚼着口香糖,一脸不知所谓的表情。她还去了九江福利院,曾住过半年的楼,后来被漆成粉红色、又在经年雨中变得灰暗,此刻满溢着孩子的声音。门前挂着一条横幅:欢迎李宝回家!李宝?她看了这个叫“李宝”的人十几年前的收养记录,但那是她吗?她摊摊手。现在她是Vivian,加拿大多伦多人,有一个在国际投资公司作顾问的爸爸,在耶鲁、牛津上过神学院、正在多伦多大学做管理的妈妈,还有一个大她三岁、同是从中国收养来的姐姐。她拥有的一切,和她的血统毫无关系。

多伦多有太多东方面孔,她经常被问,你是中国人吗?摊手撇嘴作无奈状。这个家庭从来没有向她隐瞒她是收养来的事实,三四岁的时候,妈妈就会在睡前给她讲关于收养的故事,等她意识到自己也有这个标签,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它,没有不可告人,没有怨怼,没有不自信。

想到自己曾经被遗弃,会觉得愤怒吗?“为什么要愤怒?我只接受现在的生活。这是我的父母,我的家。”沙发上她倚着父亲,拿着一本厚厚的数独游戏自顾自玩着,被问到就抬眼一扫,又迅速沉浸到游戏中去。父亲时不时摸摸她的头,对我们的问题同样不以为然。她马上要上十年级了(相当于国内的高一),成绩一般,朋友众多,8岁就在姐姐的影响下开始化妆,喜欢跳舞和滑雪,最经常的消遣是上网,对“酒精、毒品和性”等青春期刺激品,抱有中立偏保守的态度。

她姓Lum,放到65年前,她应该姓林。她的父亲,Hubert Lum,将家族奋斗史娓娓道来:Vivian的曾祖父母都是广东台山人,1947年就在多伦多安家,几乎是当地最早的华人家庭。八年后Hubert出生,在chinese church学了一点中文,都忘了。太太Eve是多伦多人,不能生育,因为Hubert的中国血统,他们决定到中国收养孩子。1993年,他们在无锡收养了大女儿希拉里;两年后又来到了九江,收养了Vivian

回忆第一次看到Vivian的场景,Hubert总要清清嗓子,吸一口气,望着天花板,回忆得深情:“1995917日,我和Eve和其他11对父母被安排在九江福利院一个很大的房间里,等待我们的孩子。真不幸我们是最后一对抱到孩子的,那时屋子里充满了孩子的哭声、父母的笑声,把Vivian抱在怀里,她看起来小小的,我忽然多了好多力气,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父亲。”

“开始觉得Vivian很柔弱,后来发现,她为了生存下来,性格强势,想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几乎不可能让她改变主意。但她又体贴幽默,两三岁时,还只能坐在婴儿专用的高脚凳里,却喜欢支使人做这做那,我说,你怎么老是支使我?Vivian脱口而出:因为我是你最亲爱的人。”

父女来到九江,因为不满意酒店的条件,已经换过一家,即使住在九江最好的洲际酒店,有天早上起床她发现腿上多了三个红包,叫来服务员,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一定要找到罪魁祸首,什么也没发现,就把全部53件衣服交给酒店清洗。剧组抱怨:“花了一大笔钱。”


816日清晨,淑敏。关键词:放在门口的弃婴。父亲损失的4000元。母亲的精神分裂症。

小村在1998年那场洪水中被冲垮,洪水过去,乡政府在老村旁给每户人家修了联排两层小楼,格局一模一样,一排五户人家中,朱家的落魄很显然:两扇深棕色旧木门充作大门,二楼,其他人家用合金窗封起做露台的地方,朱家空荡荡地露着红砖和水泥,像一个昭彰的黑洞。进门,除了客厅、天井水泥地还算平整,其他地方都是踩实的泥土地,父母房间的双人床下,泛出一层密密的青苔。所有的房间都没有门,包括卫生间。每家都通了自来水,但朱家的卫生间放着水桶,用自家井水冲洗。

只有淑敏的房间,朝南,铺着瓷砖,门上挂一块纱帘,细心地挡着蚊蝇,摆着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一台缝纫机,两张课桌,几床被子上摆着娃娃,甚至还有一台电视……打开是黑白,雪花在电磁噪音里飘荡,淑敏笑嘻嘻地走过来,熟练地在左侧拍了一掌,画面立刻变成彩色。

她喜欢画画,白纸本上全是从漫画书上描下来的大美妞儿;喜欢读书,床上扔着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少年励志故事100篇》,她还喜欢写作,画画本背面有篇歪歪扭扭的“生活的素材”,“生活里其实有很多可以写下来的素材,需要我们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很是认真正经。十四岁,留过级,她刚读完小学,最远活动半径到达瑞金(九江下属的一个县级市),没去过一个小时车程之外的九江。平时喜欢到500米开外的老村散步,她曾经的家,一栋土坯房,被洪水冲得只剩下砖砌的底座,现在是别人家的鸡窝。

生活本该是这样吧,买不起最新款芭比娃娃,生日时妈妈20块钱买的毛绒熊,也没什么不好。9岁妈妈生病,她第一次做饭,把鸡蛋扔到水里,水开之后把整口锅端到妈妈面前。十一岁,听过村里人嚼口舌说她是收养的,她不信;五年级,年迈的奶奶说起她的身世,她也不信;六年级上学期,她在同学家里听到同学父母小声议论,还是不信。直到六年级快要读完,校长把她叫到办公室,说,你是收养的——如果你承认,就资助你上学。她当时“有点激动,控制不了表情”,没有反驳就走了。回家之后问母亲,母亲说,是。淑敏沉默了。后来她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一开始也哭过,但对谁都没说。”收养在中国家庭必须是个秘密,一旦捅破就成了再难弥合的缺口。就好像Vivian不能理解淑敏的不自信,淑敏也不敢想往Vivian的活泼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高玉梅说,沉默了一段时间的淑敏,有天夜里抱着她大哭。“她太懂事了,压力也太大了。”她反反复复地说,红了眼睛。十六年前她和朱友群结了婚,婚后先是没有钱要孩子,有点钱她又生病,不敢要孩子。两年后的一天,正在地里干活的她听说家门口放了个孩子,立刻冲了回去,“娃娃身上的衣服,跟垃圾一样,可怜的……”把这个孩子抱进门。有时候好人不一定有好报,淑敏还小,丈夫又一直在外,她守着贫穷的家,照顾婆婆,频繁失眠,夜里两三点起床洗衣服……熬不住了去医院,是精神分裂。

至今她每天都要打开没玻璃的柜子,把一个塑料袋里头的药挨个吃一遍。几年前她还去东莞当过保姆,但都做不久。现在家里的开支全部依靠老朱在上海建筑工地打工的收入,一天70,一个月两千块。“每一分钱都是有数的,要花在合用的地方。”今天上午Vivian要来了,一大早她从田里掐来一把红薯叶杆子,剥去外层的皮,准备炒来吃。还有丝瓜、茄子、土豆,家里有许久不吃肉了,为了这万里之外的来客,她买了尾不大的鲫鱼。

屋外的朱友群跑前跑后的,时不时让淑敏“自然一点”,忽然他说了句:“我就是想请你们改变淑敏的命运。”家里没有余钱给淑敏更好的生活,通过这番报道让人给淑敏捐点钱,是他希冀的最好结果,虽然代价是,撕开家庭的伤口,给陌生人看。他带我们去了长江边儿,沿着一条小路。空气湿润清凉,江水在晨风中散着小小的波纹。他牵着女儿的手,站在一堆沙石上眺望,淑敏则捡起石子远远地投入长江。她不能预知石子的轨迹,就像不能预知自己的明天会发生什么。

从江边回来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只天牛,淑敏不敢抓,他小心地拿着它,说,一会儿可以给你那个姐姐玩。之后天牛被扣在一个泡沫塑料盒子里,急促地跳动着,没有人再想起它了。


816日,遇见:生活像买彩票,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中奖,什么时候中奖,但你的选择决定了你的生活。

Vivian来了,锥子脸,细凤眼,露出少女不自知的媚惑。黑色长发斜散在肩上。紫色T恤黑色短裤,宽腰带露在外头,一弯柔韧的腰。还在嚼口香糖,脸部表情瞬息万变,惊愕,坦然,无谓,耸肩。淑敏站在门前,被爸爸催着,局促地挪动脚步,伸出了手。

淑敏比Vivian整个小了一号,一头黑发紧紧地扎在头顶,和她一样紧张。Vivian趴在矮矮的井口上,对着那闪动的影子呼喊的时候,淑敏已经在做饭了,打水,洗锅,切菜,倒油,茄子在锅里哧啦啦响着,鲫鱼掏空了,还在盘子里发抖。Vivian皱着鼻子,“我从来不吃鱼。但是——今天可以尝一尝。”这算是淑敏家难得丰盛的一餐,桌上摆了五个盘子,青菜里放了许多油。两个家庭的五个人客气地坐在长条凳上吃饭,依靠翻译话着家常。

一块去了淑敏的小学,校长忙不迭地赶来,带众人走过操场。这一侧,淑敏挂在单杠上把腿从手臂间穿过,Vivian立刻不服气地在杠上来个大回环,T恤下摆掀开,露出一大片腰。另一头,校长正跟记录片导演谈话,“淑敏很聪明,很懂事……基层小学不容易啊,中央的拨款根本就到不了……学校最近想搞一个微机室,还差四万块……”

雨落了下来,两个女孩躲在脏兮兮的楼梯下,做点什么呢?Vivian教淑敏跳舞,站直,想象自己公主般挺拔,舒展双臂,旋转……Vivian旋出一个优美的圆,淑敏脚上的塑料拖鞋摩擦着地板,转了一半停了下来。淑敏教Vivian说中文,“下雨”,Vivian说了三遍,总发不好“下”的音。“Chinese is too difficult to me!”她大喊。

细看来她们的脸不乏相似之处,都是细眉目,带着江南女孩的柔和。但“收养”,让她们隔了一整个世界,就像两列开往不同方向的火车,从同样的站台出发,距离越来越远。命运给了她们一个契机来回望彼此的原点,虽然这契机看上去有点莫名其妙:它来自一个导演的设想,一个小学校长为本校谋利益的驱动,一个家庭想要改变命运的渴望。和两个孩子本人,毫无关系。

Vivian给淑敏带了礼物,一件有枫叶图案的T恤,几个加拿大小国旗和一袋子国旗胸章,每一件都有林朱两家甚至加中两国友好的意义。两家人坐在门前,看着屋檐外不停坠落的雨。淑敏把那件T恤握在手里——这画面,像逢年过节领导看望贫穷老人,也像两国之间的友好交谈。雨渐渐小了,门前的空地上围了越来越多的人,打量那个有张中国脸却完全听不懂中国话的女孩。

晚上,剧组把淑敏一家带到九江市区,她第一次见到了空调,见到了随时有热水的卫生间,天花板低矮、空气不流通的五星级酒店,让她有点不适应,庞大的沃尔玛简直让她迷路了。彩妆柜台前,Vivian教她涂唇膏,抿着她亮晶晶的粉红色嘴唇,淑敏脸微微红了。Vivian把唇膏送给了淑敏,Hubert则给朱家买了把专门的切骨刀,他看到朱家切鱼的刀太钝了。

那是她们这场遇见的最后时刻了。明天,Vivian将飞往上海,玩几天再飞回多伦多,这是趟不错的旅行,她说,Its wonderful to know where I was found!眉飞色舞。“我的生命中有两个地方,多伦多和九江,十五年前我被领养,沿着地球转了半圈,十五年后又回来,好像生命又巡回到最初的地方。”淑敏则要回到她空徒四壁的家,过完暑假到瑞金读初中,怀着她“好好读书、回报养父母”的期望。

问淑敏,看到Vivian现在的生活,你会觉得不公平吗?“挺公平的,我很喜欢这个家,不觉得有什么不足。” 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她恨过那不知在哪儿的亲生父母,现在不了,“现在挺幸福的”。她羡慕Vivian活泼开朗的个性,但她自己,从来是默默的,怯怯的,说不出“我要……”Vivian说自己喜欢跳舞,淑敏在众人面前也就羞赧地说“喜欢”,私下里,她告诉我即使有钱有闲也不会学跳舞,为什么?她又只是笑了。也许她不能习惯在别人面前坦然地展现身体吧。如果你能选择,你愿意成为Vivian,还是朱淑敏?话一出口就后悔,她已乖巧地答:“还是现在这样吧。”残酷早被世界当成底色,她怎么敢奢求?毕竟被遗弃在陌生人家门前十四年后,她还活着。

朱友群和高玉梅的期望还悬着:在剧组带着淑敏和Vivian在菜市场拍摄的时候,高玉梅和我站在人声鼎沸的门口,她忽然问,你说他们会不会给我们钱?为了这次拍摄,朱友群起码损失两个月薪水,剧组在上海工地拍摄他工作场景已经使老板和工友对他产生戒备,回来一趟又停了工,即使回到上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找到工作。这么大的声势,村里人都知道朱家“上了电视”,好几个邻居问,他们得给你们家几十万吧?他只能笑,唯一的指望,是拍摄之前剧组的承诺:如果淑敏成绩好,今后将每年给200美金帮助她上学(采访结束后一个月,再给朱友群打电话,他说已经拿到剧组给的2000元;导演说,今后都会给)。

Vivian对这些一无所知,你和淑敏有相似的起点,如今拥有得比她多得多,觉得幸运吗?她跟父亲私语了好久:“亲生父母决定放弃我,养父母决定给我一个家庭,我的生活在这些决定上建立起来,和淑敏的最初完全不同。我可以到私立学校读书,她却要非常努力才有继续读书的机会。家庭条件很重要。生活像买彩票,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中奖、什么时候中奖,但你的选择决定了你的生活。这次拍记录片对淑敏来说也是机会,她住了五星级酒店,看到了城市什么样,也许今后她的视野不会局限那个小村庄。但还要看她自己是不是能把握。Life is baced on your choice。”

她说得对。虽然她避开了最初,那段根本非她们所能选择的部分。马上就要分别了,不知道她们会不会记得江边那段漫步。夕阳西下,长江如常滚滚东去,命运在此刻交汇,又被挟裹而去,非人力所能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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