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刊于《新京报》5月21日书评周刊。是2008年的作品,发过博客,但此前未刊于平媒。) 

 

“你还记得两河口吗?”席间,黄寒冬忽然问。

“当然记得”,我说:“那是我们五通桥仅存的老民居一条街了”。最近回老家,我带妻子去走了走。青灰的石板路边还是那些黑瓦房,木门虚掩,里面往往坐着一个发呆的老人。上百年的黄桷树在河边长得好极了,有时会缠满青藤,造成一个亭子的盖。三五成群的细竹挡不住人的眼神,透过竹叶望出去就是茫溪河。小时候我的表弟陶科常在河里游泳。我没游过,因为不会水。在牛华镇我曾被人带去放木筏,翻了,差点没淹死。当时我才56岁。

关于两河口,我想起的远不止这些。两河口曾是五通桥的肝胆。乾隆五十八年,两河口盖了座五通庙,供盐商、盐工还有水手们祭祀五通神。庙外有座石拱桥,桥上筑廊房,沿桥两边设店,从金山寺、犍为县乃至嘉定府前来朝庙者络绎不绝、如蚁聚膻。桥头立有石碑,上刻“五通桥”三字。那时两河口的繁华,就像一个丰腴贵妇头上的首饰。

现在,这一切都没了。

庙早毁掉,新建的慈恩寺内,水泥佛像浑身裂纹,一副弄虚作假的样子。石桥已不在,残余的桥墩矗立在茫溪河中百数十年,少年时代我还见过,如今石墩也没了。更重要的是,繁华消失了。往来的盐商消失在黄桷树被闪电劈开的破洞里;水手们划桨赴往远方,一去不返,只留三五个遗民,撑着瘦小的乌篷船在河中打渔;盐工没入自流井深处,骨头化成粉,结晶,成盐。

现在,这里只留下贫穷、宁静,或者还有我们看不见的酸楚。

“为什么想起两河口?”我停止回忆,问黄寒冬。

“不久前我去过一次,还在那过了小半夜”。

“去干嘛?”

“去喝油珠儿茶”。

油珠儿茶,通常是贫困的老年人去吃。在乡村茶馆里,要杯一块钱的花茶,喝到下午,让老板叫几个中老年妇女,选出中意的,谈好价钱,就去打炮。价格一般都相当便宜,快餐不过230块,包夜也就是50上下。

“奶娃,你现在年薪30多万,还去喝啥子油珠儿茶?”我语重心长地问:“你是不是有病?”

“你听我说”,黄寒冬翻起浑浊无神的小眼睛,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粘在饭馆墙壁上,开始讲述那天的故事。

“漂亮的姑娘我们都干过不少了,对不对?年轻的肉体我们也见得多了,对不对?老实说,我腻了。那些年轻的肉体没有内涵,她们的叫声也缺乏沧桑感。再说,人的审美是贱的,像骡子需要鞭子一样需要新鲜的刺激”。

“中老年当中也有维纳斯,她并且可以给我们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今年清明给爷爷上坟,看着满山的碑和坟,忽然觉得很美。想拥抱某块碑,挖开某座坟,亲吻里面的白骨,如果她曾经拥有万千风情。这风情,病痛或衰老都无法将之消灭,只有死亡可以。既然如此,为何不趁这风情还没有被死亡消灭的时候,赶着去舔一舔,尝一尝?”

“颓废?没错。颓废是上天送给我们这种人最好的礼物。蠢货不配颓废。不是么?蠢货只配每天早晨打好上吊样的领带去骨灰盒般的办公室,中午吃点祭品似的快餐,晚上再回去奸他老婆的尸。”

“那天下午,我就带着这种不可告人的心事去两河口喝油珠儿茶。当我要老板叫小姐的时候,他的下巴差点脱臼。他笑着跟我说,伙子,你是我们这儿来过最年轻的顾客。我说其实我已经40多了,只是经常健身,偶尔还用面膜,看上去小一点。他说,就算你40多,也是最年轻的,呵呵。”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见到老板叫来的三个妓女时,我还是吓了一大跳,真想转身开跑。最老的至少60多了,最小的也应该有40好几,而且都长着一张令人不举的脸。”

“老板幸灾乐祸地望着我,像深渊望着将要摔下来的倒霉蛋。我深呼吸几下,稳定情绪,然后羞涩地抓住那位40多的阿姨,说,就你嘛,方便不?”

“她似乎不太习惯被如此年轻、粗壮、有力的手抓住,沉默了一小会儿,又看了看天,问:快餐,还是包夜?我反问,包夜好多?她说,去外头50,去我家80。我说,就去你家”。

“生意谈定,她也高兴起来,说,帅哥,你运气好,11月以后我一般不在家接包夜,平时下雨也不接。为啥子?我问。她没有回答,只挽着我,朝远处的石拱桥走去。”

这时候暮色温柔地降临大地。茫溪河里的打渔船划向岸边停了下来;太阳消失在菩提山那头,像顽童吐口水一样吐出余晖,将天边染红;黄桷树的枝条在晚风中摇曳,似乎是老年人打瞌睡时颤动的头发;年轻的细竹,将自己隐在暗处,酝酿深夜与小虫的约会。黄寒冬和老妓女走在去往她家的路上,没有一点性欲,惟有诡秘的忧伤。

“过了石桥,再行半里多路,她拉我停在一间瓦房前,说,到了。我停下,看她掏出钥匙,捅了半天,捅得悉悉索索的,也没打开,有点不耐烦,问,你拿对钥匙没有?她说,这就打开了,这就打开了,锁老了,不好开。后来门总算打开了。奇怪的是,门开前,我隐约听到里面似有细微的动静。问她有人在家么?她说没有”。

“进去我就知道,当然不可能有人在家。她的房子只有一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电视柜、一台电视、一个衣柜、几只板凳外,别无长物。一句话,她的家穷得就像她的长相。”

“忽然听到鸡叫,还不止一只,从后院传来。她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业余也养一些母鸡,下点蛋去卖。我本想开玩笑,说以鸡养鸡,好得很。但没说出来。”

“她脱下衣服,身材很坏,懒肉如瀑布倾泻。不知为何我却雄姿英发,上去将她扑倒在床。”

“事后,我觉得非常空虚,躺在那张简陋而陌生的床上,像一条被倒光了米的口袋,一不小心,独自睡去。”

“没睡多久,我被电视声吵醒,见她坐在床上呆看。说会儿话吧,电视不好看,我叫她。她麻木不仁地转过来看我,也不出声。”

“‘你有多大了’?我问。

36’,她说。

‘不要豁我,我又不在乎你的年纪’,我说。

‘是36,看上去是不是不像,像63了’?她说,带点凄凉。

‘没想到你那么年轻’,我又问:‘结婚没有呢’?

‘结过’。

‘分了?’

‘他死了’。”

“石男,你还记得98年特大洪水吗?那个妓女的老公就是那一年死的。那一年,牛华镇震华大桥被上游冲下的两只驳壳船堵住了桥眼,水越积越高,眼看要将桥冲垮。政府找了5名船工上去抢险,正忙乎着,桥忽然开始垮,船工们拼命往岸上跑,只跑几步,桥就全塌了,一个都没活。其中就有她的老公。”

“后来我又问她,为何不改嫁,98年她应该才28岁。她说谈过几个,对她的儿子不够好,都没成。

‘你还有个儿子?多大了?今天没在家住?’我问。

11岁了,他老汉儿死的时候他才1岁,现在读小学四年级。平常住我妹妹家,在我这个家,他哪里见得人。’她这么回答”。

“我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话说下去,沉默如裹尸布一样将这个房间包住。打破沉默的是一条闪电、一声巨雷,跟着就是倾盆大雨。”

“雨下的非常大,砸在瓦上噼啪作响。闪电不时划过窗外天空。雷声怒吼,像发狂的铁匠。”

“她跳下床,冲向通往后院的门,没等她冲到,已有人开始急促地拍那扇门,同时传来小孩带着哭音的嘶叫。我也跑过去,她开了门,一个10来岁的小孩站在院子中,闪电掠过,我晃见他满脸泪水,抱着湿漉漉的被子。他左后是一个鸡棚,右后则是另一个棚子,棚子里只有张小床,已被雨水打湿”。

“‘怎么回事’?我有点生气:‘这院子就是你妹妹家’?”

“她开始有点难为情,跟着变成难过,最后变成怒火,冲着我喊:‘我有啥子办法?我的房子只有这么一间。他才11岁,难道不把他留在身边?我没有什么鬼妹妹,只有一个姐姐,你刚才在茶馆也见过。我怎么办?说了下雨不在家包夜,冬天也不在家包夜的……’”

“这时候她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声音低下来,接着说:‘没有客的时候,他和我一起睡,我在外头接客,他就自己睡。带客人回家,我把门捅半天,捅得响,他个人晓得去院子里。客人耍快餐,他只在外边棚子里对付一两个小时,可是你今天要包夜,现在又下这么大的雨,打这么响的雷。他拍门,他叫唤,难道是他的错?’”

“她很委屈,又生气,抱着自己的儿子,不断抚摸他的湿头发,还没想起要去帮他擦干。孩子一直抱着被子在哭,这是个瘦得像支铅笔的孩子,一个有时不得不独自对着鸡棚,在半露天的床上睡觉的孩子。”

“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了那个女人,打开门,冒着雷雨,踏着泥泞的青石板路走了两个多小时,回家睡觉。”

故事讲完了,沉默冉冉升起,让我们两个有点窒息。

过了一会,我说:“明天我们去两河口吃旺儿饭吧”。

我们好久没去吃过两河口的旺儿饭了。那是五通桥最好吃、最便宜的小馆子,七八个人点10来个菜,再来些泡酒,消费不到100元。招牌菜是旺儿汤。新杀的鸡,脖子一转把血滴滴答答放进一只大钵子,内有小半钵盐水,凝出的血旺颜色浓艳,泛层油光。伙计手脚利落地把血旺用竹片划成块子丢进一锅清汤,滚几滚,捞上来一大碗血旺,汤上再飘点小白菜。蘸水照例是红油海椒、花椒粉、香菜和捣碎的炒花生米。蘸过血旺入口,先是烫,再是嫩,又是清香,和着蘸水层次丰富的麻辣,在舌头上炸开。壮年的苦力,一碗鸡血旺可以就5大碗白饭,不过3元钱。

“走嘛”,黄寒冬说:“约起刘军、仲仲还有黄翔,明天中午我们走两河口吃旺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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