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革命吃掉的人生

作者:老愚

来源:FT中文网

来源日期:2011-6-16

本站发布时间:2011-6-16 13: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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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里跟老师读诗人闻捷的短诗,心怦怦乱跳,他的句子拨动了我的情弦。“春天,姑娘在果园里劳作,歌声轻轻从她耳边飘过,枝头的花苞还没有开放,小伙子就盼望着它早结果。”(《吐鲁番情歌》)民歌体的小调,单纯的情思,似乎能激起人无限的遐思。当时正在进行一场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伊人恰在边疆,这些句子便觉入耳。读现代诗时,就感觉诗人们在炫耀智商了,情思繁复深奥,有让人猜谜之嫌。留下记忆的有徐志摩的《偶然》:“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情诗,在当下几成靡靡之音,哀怨,颓丧,暧昧。去歌厅唱歌,打开歌本,触目皆是怨妇般的标题。浅白粗鲁的宣泄,颤颤巍巍的哀怨,暧昧莫名的祈求,人的情感在此蜕化为某种病态的呻吟,几乎就是负性感情的储存器。红歌和情歌杂糅的歌厅,正是精神情感状况的病理切片。白天的枯寂僵硬,到夜晚一变而为放纵和无聊。当歌声响起,从一个个房间里溢出的话语,汇成骇人的精神景观。

  在这个时候,有幸读到了《牟宜之诗》。诗人之子牟广丰保存,《孔子纪》作者、学者刘方炜先生辑释的这部古体诗集,收了179首作品,是苦难诗人一生写作的集结。因为诗人意在事功,无意以诗人不朽,生前出版的两部小册子都是纪实性文字,无一首诗发表。

  我欣赏诗人具有杜甫诗格的诗作,他抒发乱世慨叹的一系列精粹之作,达到了当代古体诗歌的最高水准。聂绀弩的打油诗以讽喻见称,牟宜之的诗将以高贵留世。他承接中国古诗庄重、典雅的传统,言志载道,以优雅的文体表达兼济天下的忧患情怀,字句里包裹着一颗灼热的赤子之心,可谓天真之诗人。比如“人情险似潮头水,世味薄如蝉翼纱。”“翻云覆雨事莫测,祸福倚伏转相寻。”“无诗焉能言吾志,有功岂必书之碑。”“樽前浊酒千杯少,梦里梅花万朵春。不信鬼神不信命,一生傲岸一生贫。”“形势依然称大好,回天乏力泪长流。”“权贵厮杀如豺虎,百姓躬耕似马牛。”“秋来倍思故乡鱼,南望空羡安巢鸟。永夜不寐起彷徨,仰视明月何皎皎。”“安邦济世思有道, 祸国殃民罪无穷。冷眼旁观桀纣事,宴客高楼瞬时倾。”……这些令人回味的妙句,无不让人感受到鬼魅年代精神高洁者的凄苦处境。吟诗作诗,让他有了强大的精神寄托,寄身中国文化的蚌壳,困顿的诗人得到滋润,获得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集子中早期一组写给日本女子枝子的诗歌,尤其令我动心。出身士绅之家,二十岁便写出“踏平坎坷成坦途,大道如天任我行!”的牟宜之,与那个时期的进步青年一样,被“革命”蛊惑着,不谙世事的他满怀激情参加中共发动的“日照暴动”,最后却落了个逃亡日本的结局。他被姨父、国民党元老丁惟汾礼送出境(丁惟汾将小女儿丁玉隽也一并送到日本),丁惟汾对他们说,我已经没办法,当了政客了。但你们做晚辈的,谁也不许当政客!男的都要给我去学工程,女的都要去学医。于是,牟宜之学工程,丁玉隽学医,其时在1932年到1934年。遗憾的是,牟宜之后来还是不由自主踏入政治泥潭,终受其害。丁玉隽嫁给有反骨的水利学家黄万里,一生亦难安宁。

  赴日不久,二十郎当的牟宜之便陷入一场热恋。“木屐宽衣谁识我,雨中缓过樱花桥。”来此避世的青年,不意钟情于房东女儿,“窈窕婷玉立,谁家此女郎”。“我将樱花比枝子,花颜胜过玉芙蓉。”“目如秋水面如花,冰作屏风雪做车。”“鲜艳若桃李,凛寒如冰霜。性情温如玉,意志坚如刚。”“相交半载后,缱绻情意长……秋水剪横波,春风渡玉塘。”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诗人却“我意倍彷徨”,尽管也有“少女无言花欲语,英雄情绪乱如丝。”的时候,但一想起“效力在疆场”的“使命”,他便有了好借口——“迎娶敌国女,是为大不祥。”毅然决然掐断情欲火焰,“决然舍之去,各在天一方。终生不复见,有如参与商。祝伊结好运,永世遥相望。”

  恋与爱,痛与思,写尽了一个青年的心事。平白如话,真情自字里行间渗出,一丝丝滴到我心头。他唤起我相同的体验与感受,焦虑,焦灼,不安。恋爱中的人犹如一只惊恐的兔子,不仅时刻要对伊人的一颦一笑做出应对,更有体察自己的内心波动,给自己一个爱或不爱的可靠理由。伊人绝不会想到,真挚的感情将被恋人牺牲掉。心上人为了报国之志,竟然会掐灭自己炽烈的生命欲求,视瓜熟蒂落的感情为革命累赘,导演了一出“有情人不成眷属”的悲剧。

  读到结句,眼泪流了下来。“革命病毒”竟然让情感饱满的青年偏离人生常态,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神州哪许陆沉了,投笔从戎事国殇。”豪情万丈,可以理解为自觉的牺牲,令人敬佩。但因为不愿深究或无力辨析革命的本质,从而深陷漩涡,最终赔上一己之生命,这才是悲剧的实质。戴晴先生称牟宜之“疾恶如仇、口无遮拦”,他议论时政,月旦人物,有“疯子”之绰号,虽为新政府功臣,1956年时就位居市政建设部市政公用局长,其后却被打成“右派”,放逐边关,以至郁愤而死。一个只想为民做事的人,终于落到革命嘴里,成了黑暗专制时代的祭品。东瀛女子失爱,固人生之不幸也,若革命者牟宜之,失意困顿,人亡而诗存,幸焉抑或不幸焉?

  据刘方炜先生介绍,牟宜之先生晚年时常自语:我是否年轻时杀的人太多,才会有此厄运?也许他在心里会这样忏悔:枝子小姐,请原谅我年幼无知!我不知道我将被革命吃掉!

  牟宜之先生家在山东日照近郊牟家小庄村,后人准备在即将被新农村建设改造的原址,建设一个朴素的纪念馆。为还原当时的氛围,设计者特意保留了一栋青砖飞檐的民国建筑。在去世三十七年后,他将返回故乡——那里将永久展出他的手稿、书信、书籍和生活用品。2009年,在诗人诞辰一百周年之际,日照市政府于银河公园接纳了牟宜之诗碑。“踏平坎坷成坦途,大道如天任我行!”少年牟宜之凝视前方,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天空湛蓝,高楼林立。远处有黄金海岸、深水港口,装修中的七星级酒店,还有驰名中外的绿茶,不知他是否会喜欢这个经济总量急剧跃升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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