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年前的一天——1967年6月23日晚9点,我们被包围在一所大学校园里。大学是造反派(“此造反”非“彼造反”——简单点说,“此造反”成气候在1966年底,领袖人物多草根,矛头向上;与成名于红八月的“扫四旧”“痛打牛鬼蛇神”、根红苗正的“彼造反”不同,遗憾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主流舆论常常张冠李戴)学生“钢二司”的大本营之一。

1967年6 月的武汉,社会上武斗升级,血案连连;横尸街头的死者在太阳光下腐烂,上面传达下来的正统说法是:死的是“牛鬼蛇神”,要大家认清形势,不要被社会上的“一小撮坏人”利用——这“一小撮坏人”正打着红旗反红旗把矛头指向省市党政军领导。

大家心里都明白,以地方武装保卫人员和基干民兵为核心、号称“成员占全市党团员的85%”的“百万雄师代表的是什么?他们代表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中国当权十七年的正统势力啊。在他们眼里是牛鬼蛇神造反的“此造反”们代表的是谁?是创建“这权力”又要颠覆“这权力”的伟大领袖的意志——说真的,以阶级斗争的观点看,“此造反”是最不受待见的底层人、“有问题的人”,没有伟大领袖的支持,社会主义制度是不允许他们发声的,这也可能是至今这个群体的上层人物仍深情怀念毛泽东的缘由。

这是一场场血腥残酷、恶战双方同呼喊着忠于毛主席而行之的殊死博弈。他们信奉的是同一套革命理论——毛泽东思想,效忠同一个权威——伟大的共产党,就连被他们双方打倒在地的人也和他们同一信念同一个立场,看不见异议对正统的矛盾,一个比一个的在血与火中比赛谁最忠于党和毛主席。

我工作的单位就在这所号称“钢二司”大本营之一的大学里。1967年6月24日,就在我们身边发生了一场硝烟弥漫的血腥武斗。作为旁观者,我经历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四十多年过去了,至今仍然能感觉到那冷冽恐怖的空气,血腥扑鼻而来。

1967年6月23日下午,天气转阴,飘起零星牛毛细雨,落在身上湿漉漉似有未有。一上班就接到通知,家住在院外的同志早点下班,家住在院里的同志和家属晚饭后都集中到靠江边的单身宿舍过夜,带些水和食品。

原来“百万雄师”包围了这所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园。校外沿街一带站满了手持长矛铁棍的百万雄师战士——他们在现实生活里每个人都会是为人父,为人子,都是好工人、好干部,而今天他们是全市那个号称由“85%党团员”组成的“百万雄师”的战士,手握铁棍长矛面对造反的大学生,是执行公务,据说,每人都可领到5元钱的补助。街边曾有人问,为什么攻打学生?他们回答:不是打学生,是打牛鬼蛇神。

通往大学校园的路被封锁,每个进出的人都要自报家门亮出自己的观点——是什么派,面对长矛和厉声盘问,我的同事庄告诉我,她慌得语不连贯忘记了普通话、指着学校的方向说:“我在伊面(上海话那面),伊面工作,不是学校里的人”。好不容易过关。当然也有挨打的,往往是流露出不满的男性青年。

校园里一片秣马厉兵备战忙。学生们准备最后坚守的“8栋”学生宿舍楼,已是戒备森严。近一百米长的筒子楼,南北山墙上连通长长的走道的两个大门已用砖封死,楼梯口塞满课桌椅子,二楼三楼的窗口可见堆作为武器的砖头石块。火红的战旗从北山墙三楼窗口伸出,高高飘扬,那儿正对着路口。广播喇叭里在播放毛泽东诗词《西江月,井冈山》的歌声:

山下旌胜在望, 山头鼓角相闻, 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巍然不动

早已森严壁垒, 更加众志成城。 黄洋界上炮声隆, 报道敌军宵遁。

高年级的学生一脸忧国忧民的沧苍,低年级的学生刚退尽稚气的脸上写满超出年龄的凝重,他们同仇敌忾,为了心中的偶像毛泽东,报定上刀山下火海的决心,周身凝聚着悲壮。那种渴望经历真正的出生入死、渴望像白色恐怖下地下共产党人一样为信仰捐躯的悲剧人格精神,驱使他们不惜牺牲自己。

他们明知面对军队支持的“百万雄师”,他们是以卵抵石,这个据点将被踏平。他们仍然坚定相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敬爱的领袖毛主席,即使战死,也虽死犹生,他们必须战斗。

我记起他们表演的那首诗:“放开我的手吧,妈妈”。是讲一个孩子听毛主席话,去造反,他妈妈拉着他不放,他对妈妈讲忠于毛主席保卫毛主席的一席话,最后是这样一句:“妈妈,放开我的手吧,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鬼死不还家”。字字铿锵有力,句句浩然正气。

十几二十来岁的毛孩子散兵游勇对抗垄断着一切社会资源的自上而下组织起来的百万雄师——“85%党团员”,那是鸡蛋碰石头啊。我心里感叹:我的小弟弟妹妹啊!你们可知你们的虔诚出自你们自己的一厢情愿,站在你们对立面的人太强大了,你们说毛主席支持你们,但是要踏平你们的人比你们更忠于毛主席,他们有权有枪。你们出于对毛主席的忠真而献出的虔诚,被他们认作是牛鬼蛇神造反 是反革命,你们必被这虔诚所累、所误、所欺、所害啊。

忽然,一曲低沉、荡气回肠的歌声传来:

戴缭长街走 , 告别众乡亲

砍头不要紧, 只要主义真。

杀了我一个 , 自有后来人。

歌声渲染着“此造反”不屈服的挑战意志,溢满为心中的偶像毛泽东而战的革命英雄主义湟蘖中升华起来的自我陶醉的激情,闪烁着悲剧精神。他们的失败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只要是过来人,不昧良心讲话,都能看见那时的人心是偏向他们一边的,尽管人们知道他们会失败会倒下。我看到有人落泪,我却一滴泪也没有,只为他们心痛;我感到那悲壮,说轻了是实现自我证明——我们听毛主席的话、忠于毛泽东,说重了是邀宠,但是以命邀宠至少是出于真诚吧。

几千年来,中华民族没有西方基督教和东方伊斯兰教那种入骨的绝对信仰,中国的佛教,信其有则灵,信其无则无。中国只有对皇帝的个人崇拜类似西方的宗教信仰。但这种绝对崇拜某种程度上是高压酷政的产物,因恐惧而崇拜,为了证明崇拜而崇拜,包涵了一定的虚伪性。正像文革中许多自杀者都留有“毛主席万岁”的绝笔,而把他们置于死地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源自英名领袖的“阶级斗争”理论。黄泉路上的亡灵似乎以此试图为身后亲人证实点什么,遮盖点什么,这是活着的人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痛,也是历史的悲哀。

当晚,家在大院里的十几户人家,拖儿带女逃难似的躲进单身集体宿舍,十几张单人床,蚊帐分割成一块块,一家人占一个铺位。党委书记意味深长地对大家说:不管你是什么观点,不管是什么派,眼下大家要团结一致,大家都是无产阶级革命派,大家是同事,今后还要共事,没有什么仇化不开,谁要借机联络外人,“歪嘴巴”使坏,后果自负。——他是被头年红八月的“彼造反”打到后来的“此造反”这边,他同情“钢二师”学生。

丈夫被叫去参加值班、巡逻。党委书记忙前忙后,安排大家的生活琐事,抚慰大家不要害怕,说,我们没有参加社会上的造反组织,不会有事的。我还是怕极了,那感觉就像解放战争“拉锯战”躲土匪一样,女儿偎依在我身边不声不响,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稍大的男孩唱起幼儿园学来的儿歌:“陈大麻子算老几,老子今天要揪你,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把你扔到茅坑里”。大家纷纷指责孩子的母亲;快不要唱了,给百万雄师听到,我们大家都活不成了。

天阴沉沉,雨淅淅沥沥。江面上一艘艘灰色的船在游弋,那船分明不是民用船,大家心照不宣的交换着恐惧的眼神,望着它们渐渐驶向我们这边。我突然想起,办公楼梯口贴着一张表明我们几个人认同钢派“香花”观点的大字报。我找到我们的头头,要他无论如何要去扯下来,我不想送命。

头头不置可否笑我胆小,没想到我处于求生本能的“背叛”行为恰被一个“彼造反”听到看到。后来白云苍狗几经变换大王旗,“彼造反”又成了气候,一边批判我是怕死鬼。一边又批判我坚持反动立场,造无产阶级的反,天啊,我仅仅是认同“此造反”香花派观点,也是罪。但是,那些红八月的“彼造反”们总是有理。要知道,我是叛向他们啊,其实,何止是“叛”,我已下决心“投敌”再也不敢沾“此造反”的边了。

我临阵“叛变”的行为足以显示那场灾难的恐怖本质。面对生与死,置身长矛铁棍的威慑下,我终于悟清楚,“百万雄师”是正统权力的代表。全国每个省每个市、每个工厂、每个学校、每个街道、每公社都有着“百万雄师”——“85%的党团员”。他们是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灵魂,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阶级阶级斗争国家学说,赋予他们绝对的权力,以他们为主题铸成的金字塔集权体制,连金字塔顶端的毛泽东也要掂量掂量,要不他何必冒天下之大不讳,自下而上的去鼓动平民百姓造反。

深夜,雨越来越大,玻璃窗上的雨珠,在江面上的灰色的军用船扫过来的探照灯光照射下,滴滴圆滚剔透,一串串滚落。不远处墙外传来阵阵冲呀,杀呀的虚张声势的喊声和砖头瓦块撞击声。今夜无人入睡。空气沉闷压抑得令人窒息。

零点,传来悲壮深沉的歌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的受苦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突然全院一片黑暗,广播嘎然噤声,电拉断了。坐我旁边的一位同事的爱人是学校的老师,他悄悄告诉我:“这是学生撤退进“8幢”楼的暗号。他们俩刚结婚不久,都是1965年的大学毕业生。他们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他的爱人——那个善良的梳着两个翘翘辫子、大学生本色未退的共产党员大学教师,此时正与她的学生一起迎接百万雄师的挑战。

如果说,自称“85%的党团员”属于他们的百万雄师的话是可信的话,那我们应属于另类的15%之列,还有院长、党委书记、乃至全国大大小小的邓拓三家村等被“彼造反”们打倒的人—–这些人的共同人格弱点是:右,温情、人性至上,厌倦阶级斗争。

楼下门廊里一阵躁动,我担心丈夫,急冲到楼梯口,黑暗中借着远处空中反射余光,眼前依然是看不清楚的黑白影象,模糊中似乎有两个人影跌到在地,几个怪怪的人影拥着那两个人进了边上的房间,我听说书记当时对人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们也什么没看见”。丈夫告诉我,两个受伤的学生,来不及撤退进,躺在苗圃地沟里躲避多时,浑身泥水四肢都泡白了。书记叫人给他们换好衣服,掩护他们躲在蚊帐里。

夜长难熬,孩子们渐渐入睡,母亲们没有一个人合眼,面色僵刻呆板,有一下没一下的挥动扇子扇打蚊子。烛光勿明勿暗,滴“泪”连连。耳边是慌乱嘈杂的忽近忽远的喊斗声,我想努力听清究竟喊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楚,好象有人过来拉着我的手,拼命的奔跑,我甚至听到自己粗重的气喘吁吁的声音,漫山遍野的火光,杀声,腾空而降的砖头瓦块,我不寒而粟,我只能惶恐急促地拼命跑,我明白了,我是在逃命······

“出来,出来,统统站出来”。一个真实迸发着威力的声音,夹杂着铁器重重地敲打地面的声音惊醒了我。天色已亮,百万雄师攻到我们这栋楼来了。我站起来冲到门口想看看究竟。吓傻了的人群顺从的往外走,把站在门口的我挤到房门外,我逆着人群往里挤,喊着,我的孩子,我要带上我的孩子。我抱着还在睡梦中的女儿最后一个走出来。

“里边还有人吗?”举着长矛的人问。

“没有人了,没有人了。”我慌忙回答。

他们正要进屋搜查,党委书记陪着小心说:我们与学校是两个单位,我是党委书记,这里都是我们的职工。听到是党委书记,那位头头模样的,不再横眉竖眼,把指向我们的长矛放下了,问:这些都是你的人?什么观点?

书记平静地回答:都是我们的人,我们是无产阶级革命派观点,没有人介入社会上的组织。那人满脸狐疑地看了书记一眼,说:“不要乱走动,误伤了你们,我们不负责”。

大家拖儿带女重回房间,食堂没开火,饭也没有吃。几个胆大的年青人跑到武斗现场去看,带回来了些压缩饼干,是军用战备压缩饼干,市场上没有的,小孩子们说百万雄师的东西我们不吃,后来饿极了,也不管那么多了。

百万雄师攻打“8幢”楼,打得很艰难,学生从上面扔砖头石头,他们近身不得,便几个人一组顶着棕床慢慢靠近楼墙,挖开墙后,然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挖通。把学生们的棉被书籍桌椅洒上汽油点着火,学生肯定守不住了。

下午四点钟左右,百万雄师走了,我们可以回家了。我把女儿交给丈夫,转身去了“8幢”楼。展现在我眼前的是断壁残垣,一片狼籍。长长的筒子楼扇扇窗户烧得焦黑像只只摘去眼球的眼窝。一楼几十间房间全部打过,每个房间的墙上都张开着疵牙列嘴的大洞,地上是烧焦的衣物、书籍、没燃透的被水淋得还在冒着烟。

南山墙外树下,一个被长矛捅死的人躺在地上,直瞪瞪的眼睛,张得很大,很恐惧,显然是被杀死的,一滩血染红了地面。平生第一次近距离目睹一个死在长矛下的手无寸铁的生命,我心颤栗。

“什么样的仇恨,竟下得了手啊!”我轻声叹息。

“百万雄师说他不是学生,是牛鬼蛇神”。住在附近的一位老师的母亲东张西望后在我耳边悄悄说道。

即使“牛鬼蛇神”在他们眼中不是人,至少也是一条生命啊,如此草菅一命,而且是以“革命”“正义”的名义,世界上还有王法二字吗——7、20事件后,死者的女儿来此处凭吊,我们才知道,他不是牛鬼蛇神,是个好打不平的老工人,听毛主席的话参加造反;后来听说那个捅死他的人也是个很好的老工人,不过“7 20”后百万雄师失势,被“此造反”打死了。再后来听说打死这个个老工人的人“一打三反”里被斗死了,据说此人也是个老工人。所以,我想,毛主席后来发出“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的最高指示是有来由的,是无比“英明”的,不知他有否想到,这些本来前世无怨后世无仇的老工人们为何会停工血肉相搏?

我沿着楼边的空地,又从南山墙走回北山墙,一百来米的距离,几十个焦糊空洞的窗口,像死者睁着的眼睛直瞪瞪的看着我,我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

北山墙的大门正对着花坛,花坛中正对学校大门的方向有一面巨大的红旗雕塑,英明领袖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边上镌刻着,“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奋勇前进”,一排金色的大字。

三三两两的人站在花坛边,地上似有点点血痕。一个住在大门口附近的工人模样的人悄悄对人说:百万雄师火攻,学生守不住了,把棉被扔下,跳楼下来。都挨打了,一个姓杨的头头伤很重,还坚持由人搀扶着在毛主席像前举手宣誓:“跟着毛主席,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绝不屈服”。他边说边举起右手比划着。

“学生们都到哪里去了?”有人问。

“哪儿去了,抓走了,用长矛铁棍押走的,军队有指示,不杀学生,不是学生的人,就难说了。”正说着,看到又有几个人靠近,他知趣地躲开了。

校园一片死寂,大楼满目疮痍,这样的楼,这样的血,几乎全国各地都有,这“文化”的革命,演变成“武化”的革命,这遍布全国的摧毁“此造反”的“焦土”政策,是军人明目张胆地逼宫,还是暗中的毛泽东的政治对手施出的杀手锏,只能留给历史去评说了。这一团纠结的文革内幕可能我们这些经历者不可可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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