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我不知道几年之后我是否会改变,变成何样,也无把握我可以走多远,公盟可以走多远。但我能确信的是,我断不至于后悔今日的所为。如果真如所长所说的那样,我变了,那么我只能说:“对不起,我怂了,但我没错。”在为生计奔忙的间隙,我定会不可抑止地怀念起那个改变前的自己。

 

热带雨林咖啡 

 

文/迦南(北斗特约撰稿人)

 

公盟办公室设在双井九龙花园内,一出小区大门,左手边便是开业没多久的热带雨林咖啡,店内清一色的暖色调装潢,看着很舒服。可我几乎是个不喝咖啡的人,过去在律所时,一个法国归来的合伙人曾带着我们几个小喽啰喝过几次,自那之后,便再未喝过。所以我想,大概不会有什么机会去这店里了。

我在公盟所负责的公平教育项目,目前的主要工作,是希望解决外来务工人员随迁子女在京的受教育问题及高考问题。当初离开律所,一方面是因为对商事业务并无太多热情,另一方面,也觉得进入公盟之后可以近距离观察一些公民运动,对现状可有更清晰的了解。此外,考虑到公平教育这个项目,应不那么敏感,故欣然地来了。

接手工作约一个月之后,应家长们的要求,决定在京举办一个关于教育平等问题的研讨会,当时并未觉得有何问题,便悉心地开始了筹备。在距研讨会还有1周时,老许与我谈话,说警察找到他了,大意是这个会坚决不能开。果然第二日便收到了会场方面的电话,说先前预订的场地不能租给我们了。自这时起,我方感到了些紧张,意识到阻力比我所想的要大。

在当时,我尚怀着浓烈的希望,觉得此事合理合法,应无道理受到这样的阻扰。之后,征求了家长们的意见,决定研讨会照常进行。

在距研讨会还有三天的时候,那是个星期三的下午,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那头说是市局的D警官,希望与我聊聊,我说那您过来吧。时值下午5点半,正是下班高峰期,过了半个小时,D又来电话了,说是堵在半路上了,让我多等会。放下电话,我心里还颇有些愧疚。

不知过了多久,D终于到了,约谈的地点便选在小区门口的热带雨林咖啡。初次见面,彼此都很客气,气氛虽称不上愉快,但也不僵。D很严肃,一副为工作所累的模样,与他同来的另一位警官也不时露出疲态。看得出,他们都希望快点结束。

 

 

和警官们聊天有一点好处,那便是他们目的单一,不绕弯子,说话开门见山。譬如后来认识的H警官,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今天找你,说得好听一点叫聊天,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向你施加压力。”

当我提及法律时,H很坦率地说:“今天与你所谈,无关法律,这是一个单纯的政治问题。你们在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可你也知道,当前中国还不是一个法治国家,很多事情是可以不按法律办的,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办法。今天你我在此交流,就并非基于一种平等的关系。”老实说,我很欣赏他们这种连羊头都懒得挂的行为模式。

坦诚而言,前后与我交谈的几位警官,待我都算客气,虽然或明或暗地提醒过我,如不配合的话,对我没有好处。但毕竟没有刻薄粗鲁的言语,临了,还主动与我握手。我晓得他们也希望能释出一些善意,毕竟日后还有许多这样的时候。可是,最后的握手在我看来多少有些讽刺,他们如了解握手礼的起源,当知道握手这个动作最初所表达的含义在于“我手里没有武器,我对你没有敌意”。作为个人,他们与我远近无仇。可此刻,他们是国家机器,他们手中握有武器,这武器便是“他们自己的办法”,而不是法律。诚如H所说:“今天让你过来,我们没有任何传唤手续,你完全可以不来。但我觉得你不敢,这样对你不好。因为我想你也清楚,只要我们想,总有办法能找到你。”

每念及此,我便越发想念《悲惨世界》中的沙威。沙威所信仰的是法律,所遵循的亦是法律——明晰且公开的法律,纠缠着冉阿让、却也不放过德纳第的法律。这使人感到安全。沙威是一个苛刻、偏执,但却有原则、有底线的人,这样的人,无疑是令人尊敬的。当他孜孜维护了一生的法律,撞上美好的价值时,他在叹息中选择了后者。

雨果终究还是留给了人们太多希望。在我们的悲惨世界里,没有放走冉阿让的警察沙威,也没有保护作家的监听员卫斯勒。

H与我握手道别时说:“年轻人不简单,以后我们再好好聊。”我点点头,心里晓得日后他们还会找我,这样的接触怕是免不了的。但我确实希望,有那么一日,我不再被冠以异见者的身份,他亦不是执行公务的警察,我们或可坐下来,好好谈许多事,聊聊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他又是作何想的。毕竟,H曾对我说:“你现在所说的话,几年前我也说过。”

研讨会顺利如期举行。

一周后,另几位警官来到公盟办公室,以涉嫌“煽动、组织非法集会”将我传唤至派出所。此处“非法集会”所指的应是家长们每个月底赴教育部及市教委递交呼吁材料一事。在此之前,此类的递交活动已进行过10次,并未受到干扰。而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集会游行示威法》第二条第二款规定:“ 本法所称集会,是指聚集于露天公共场所,发表意见、表达意愿的活动。”我所不解的是,教育部及市教委何时成了“露天公共场所”。

讯问室的椅子构造很特别,有一种可将嫌疑人固定在座位上的金属装置,锁上之后,上半身便无法动弹。初次坐在这椅子上,任何清白的人都不免要心生疑惑:莫非我真犯了什么罪?好在,那天他们并未将那个装置锁上,大概是觉得我的情况并不严重,也不存在危险性。有意思的是,当警官们在讯问室内向我抛出一个个问题时,铁窗外正传来熟悉的红歌合唱:“共产党辛劳为民族,共产党他一心救中国,他指给了人民解放的道路,他领导中国走向光明,他实行了民主好处多……”

参与讯问的警官中,有一位年轻人,看得出入职时间不长,待我也最和善。当得知我是87年生人后,他笑了笑,道:“我是86年的。”我说:“那你只比我长一岁嘛。”他答道:“对,我弟弟现在的想法,就和你一样。”

后来,年轻的警官劝我:“你说你原来在律所待着不是挺好的嘛,何必呢?我劝你啊,换个工作,这样对你不好。”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在讯问之余,我和一位值班的警官探讨了关于公平教育的问题。我以河南与北京为例,阐述了目前高招及教育资源分配的不平等。他不同意道:“相较于河南,北京虽占用了更多的教育资源,但河南也有自己占用的其他资源啊。各有所得嘛。”我希望他能试举一例,他想了一会,答道:“譬如旅游景观资源,河南省内的,北京人就无法占用嘛。”面对如此回答,我只能笑道:“天然形成的东西,我们无法改变。但人为造成的障碍,我们可以改变。”

 

讯问中,那位年轻的警官曾告诉我:“你好好配合,很快就能出去,你的姐姐、姑姑、阿姨什么的,都在门口等你呢。”这让我颇感惊愕,因为我在北京并无一个亲人。待我自派出所出来后,才发现,所谓的姐姐、姑姑、阿姨,原是一些热心的家长,听说我被传唤了,便心急火燎地赶来了,又因非亲属不便探听消息,只好假称是我的姐姐、阿姨。

所幸的是,次日的递交活动还是顺利完成了。虽有几位警察陪同,但全程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家长保持了理性与克制,这是颇令人欣慰的。我想这应成为日后各类公民运动的基本原则。

几次传唤下来,除了疲倦,便是一点恐慌了。入职公盟之前,对于可能面对的一切,我虽有心理准备,却终究不希望牵累他人。但我知道,这由不得我。毕竟,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办法”。

此时,才意识到“免于恐惧的自由”于我而言何等珍贵。但我也晓得,这自由,并不靠施舍而来。不觉中,童年时代对警察的信任及依赖,已被代之以惶恐。我们迟早要发现,原来黑猫警长并非只是森林公民的保护者,也是狮子大王忠实的打手。

到了这样的时候,方才觉得中国太大,人太小。于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任何个体的努力都如蚍蜉撼树,唯有组织且团结的公民合力才能将每一个体的诉求放大。

在我离开派出所之前,所长曾信心满满地说我说:“你还是太年轻,过几年你一定会改变的。我跟你打赌,你一定会变的,到时候你要记得我这句话。”

 

确实,我不知道几年之后我是否会改变,变成何样,也无把握我可以走多远,公盟可以走多远。但我能确信的是,我断不至于后悔今日的所为。如果真如所长所说的那样,我变了,那么我只能说:“对不起,我怂了,但我没错。”在为生计奔忙的间隙,我定会不可抑止地怀念起那个改变前的自己。

一次讯问的间隙,警务办公室内只留了我和另一名警官,先前一直未开口的他对我说:“许志永做的这些项目都挺好。”过了一会,他又小声道:“真是个有梦想的人。”

嗯,有梦想的人。

 

 

 

(采编:陈轩 责编:陈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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