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新年伊始,耶鲁大学法学院教授蔡美儿在美国投放了一颗精神原子弹。她在1月8日的《华尔街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为什么华人母亲胜一筹》——其实是她的新书《虎妈战歌》(Battle Hymn of the Tiger Mother) 之摘录——声称华人家长的严厉管教让孩子在美国表现杰出(比如蔡美儿强制两个女儿学钢琴和小提琴),而西方父母却在“尊重儿童个性”的口实下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大争论立即爆发。据《时代》杂志报道,短短几天内,全球有一百余万人在网上阅读了相关消息,有五千多人发表评论。

老农为同胞攒版税,特意去书店买书。见到架子上没有,转向店员询问。一位年青男店员一听就说,他知道这本书,女朋友跟他谈起过。他很激动地说:这女人迫害儿童!老农说:她并没有体罚两个女儿。店员反驳:难道精神迫害就是允许的吗?他说他有四分之一华人血统,他知道什么是华人教育。他的祖母是华人,有二分之一华人血统的父亲总是指责他学习成绩不够好。看着这老兄像是要忆中式管教之苦、思美式放纵之甜的样子,老农转移话题,指着他胸前的名牌问:那你从哪里得来的犹太名字 Aaron?店员说他的母亲是犹太人。老农赶紧说蔡美儿的丈夫也是犹太人。这信息似乎让他和蔡教授建立了某种隐密联系,店员的脸色放松下来。咱俩聊了一阵华人和犹太人的匹配之处,美国怎么有那么多华犹亲家,然后店员去仓库里翻出仅剩的一本《虎妈战歌》。

当卖书的对你说书不好时,你就知道这书引起的话题有多热了。

蔡美儿上一次出书,是2007年的《帝国盛世》(Day of Empire: How Hyperpowers Rise to Global Dominance — and Why They Fall)。她在书中提出一个观察:历史上的支配性大国,从古罗马到当今美国,还有从太宗到玄宗的我国大唐盛世,都以一种政策性的宽容,吸引国内国外不同文化背景的才智之士为己所用。也只有放手使用全球人才,才能成为全球大国。正在崛起的中国当然是一个大国,但从这一观察出发,蔡美儿认为红朝不会成为美国那样的支配性全球大国。《虎妈战歌》这本书,或许可以算作她的大国观察之家政应用:怎样结合不同文化的长处,培养子女成才。

网上关于这本书的争论,就像几乎所有网上争论一样,只是用归纳出来的简单口号划出似乎界限分明的战线,让没有时间或懒得审查第一手资料的人也能“发现”自己的立场。归纳过程里略去了无数细节,而真正有意思的,往往就在这些细节之中。其实《虎妈战歌》这本书,写的并不只是中美文化之争,更是有传统和无传统的区别。

蔡美儿的家法,依托着一个悠久的传统。她说蔡家祖先曾为明神宗管历法。老农给她算来,或许其先祖还和利马窦争论过中西历法。蔡美儿说,她家的客厅里,至今放着一本先祖阐述《周易》的著作(复印本)。蔡美儿的父亲蔡少裳,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颇有名气的计算机教授。蔡美儿说她有家族的名誉要传承。她甚至引用了“富不过三代”的中国老话,说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在富裕生活中退化,必须对她们严格要求。虽说女儿传承家声并非华夏古礼,考虑到她父亲只有四个女儿,而蔡美儿是老大,倒也可以理解。而且,由于是双语家庭,她可以让两个女儿中文姓蔡,只在英文里冠其父姓 Rubenfeld。所以也算是继承了家族的姓氏。

这是海外华人的特点。他们的文化传统并没有被革命摧毁,他们仍然有传递文化火炬的历史使命感。

因为背靠华夏传统,又有强烈使命感,所以蔡美儿很肯定地认为自己知道应该赶着孩子做什么。这种肯定性,正是美国家长所没有的。他们不能肯定自己想为孩子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他们只能举着“尊重儿童”的旗号让孩子自己选择,他们根本学不了蔡美儿。

另一方面,蔡美儿故国的中国妈,同样学不了蔡美儿。虽然蔡美儿因出生于1962年属虎而自称“虎妈”,似乎很中国,其实她生在美国,一路读的都是美国学校,她是地道的美国人。蔡美儿的所谓“强制”女儿,是通过美国式 giving and taking 进行的。 女儿可以打商量,可以还嘴,可以讨价还价,可以争争吵吵。练琴是强制的,但孩子的情绪也是有疏散管道的。

这种美国式的讲道理能力,在红朝是大面积缺乏。星期三的《中国青年报》有篇文章,《人人都应学会讲道理》。在一场伦理学讨论会上,“有人提出,这个社会,当然要追求崇高,但当务之急是要学会‘讲道理’”,以减少道德滑坡引起的暴力事件。

中国妈学习蔡美儿相对容易的地方,是像她那样了解强制孩子学习的内容,至少达到中学程度,从而使自己的强制有具体针对性,落实到细节上。蔡美儿幼年练过琴,她能听出孩子练习时的问题,何处音不准,何处节奏要加快,等等,所以她的强制有效果。抽象地要孩子认真读书,远不如一起坐下来,摊开本子看一看,到底哪一部分内容没搞懂。

不过,红朝早已抛弃了华夏文化传统,现在的中国人,如同美国人,他们一样缺乏那种知道应该赶着孩子做什么的肯定性。

与《虎妈战歌》同时在今年1月初出版的,有一本讨论西方哲学的书,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休伯特·德赖弗斯和哈佛大学教授多兰斯·凯利合著。他们说,过去一百多年来,西方从宗教走向世俗,不再有一个统一的传统为人们提供生活的指导。人们缺乏作出重要选择的伦理基础,每个人必须自己为自己发现生命的意义。不幸的是,大多数人做不好这件事,由此导致普遍的忧虑。

其实四百年前莎士比亚已经写过了。王子哈姆雷特在威登堡(Wittenberg)大学读哲学,那是马丁·路德身为神学教授,在教堂门上贴出批评教廷腐败的《九十五条论纲》、掀起宗教改革巨浪的所在。王子在剧中对一系列社会现象和思想争论作了无数质询,他是一位开始怀疑神学戒律的人文主义者。代价是他失去了传统,不知如何做出重要选择,他甚至无法决定是否应该为父亲报仇。

德赖弗斯和凯利说,美国人的补救方式是抓住眼前的席卷性事件,比如体育比赛时突然进球引起的全场骚动,球迷们在这一瞬间内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当蔡美儿的二女儿终于争得自我选择的机会时,她选择的确实是体育运动——女选手很出风头的网球。

一时想不出中国人的补救方式是什么,唱红歌?

专栏说明】 本专栏每周五更新,允许非商业性转贴。每月第一个周五吴说八道杂拌儿,第二个周五鼓吹女男平等,最后一个周五评书评电影或附庸风雅,倒数第二个周五毁人不倦谈教育。如果当月有五个周五,中间那个放国际随笔。

Tags: 教育, 虎妈

RSS 2.0 订阅本文。 对本文进行评论 返回之前浏览的页 返回吾讲斯美

This entry passed through the Full-Text RSS service — if this is your content and you're reading it on someone else's site, please read the FAQ at fivefilters.org/content-only/faq.php#publishers. Five Filters featured article: Ten Years Of Media Lens – Our Problem With Mainstream Dissidents.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定期获得翻墙信息?请电邮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