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蜀老师是我所尊敬的前辈,他的评论精准、老辣。不过,近日他在凤凰网评论专栏中对南科大的评论《争议南科大 何须尽责朱清时》表达出的观点,我不能完全认同。

应该说,笑老师的观点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意见,因此我仅以笑老师的文章为例,分析我所理解的对南科大评论的常见谬误。当然,到底是他们谬了,还是我误了,全赖各位自己的分析,在此我仅抛出自己的观点。

笑老师的文章一上来,劈头就是这样一句话:“谁对谁错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随着争议的升级,南科大正陷入困境中。”

我对这样的判断表示惊讶。这是一场事关南科大教改前途的至关重要的争论,如果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很可能埋葬改革的前途,还是对深圳纳税人贡献的几十亿元人民币的巨大浪费,怎能说不重要呢?

这句话的另一处谬误是:“随着争议的升级,南科大正陷入困境中。”我想,这是混淆了因果:南科大并非“随着争议的升级”而陷入困境的。正确的逻辑顺序是:随着南科大陷入困境,争议升级。很显然,目前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争议,是因为南科大师资不齐、培养方案阙如、课程体系混乱。换言之,是因为南科大自身的改革陷入了困境,才会有目前的争议。

另一方面,争议的升级有没有让南科大更深地陷入困境之中?我认为没有证据支撑这样的判断。反倒是这样的争议似乎刺激了朱清时校长,他很快就发布了330人的招聘计划,理事会也已组建,一切似乎正走向正轨,而不是更深地陷入困境。

笑老师文章的第二段,我完全赞同:“这场争议,在我看来,其实是改革者之间的争议。无论争议一方即南科大校长朱清时,还是争议另一方即援建南科大之港大三教授,在我看来,他们对教育改革的真诚和勇气,都是无可置辩的,都是可敬的。”

但是紧接着,笑老师提出了一个问题“他们本来属于一个战壕,为什么会走到几乎亲痛仇快这一步呢?”并且自己给出了答案:“因为神秘的幕后,有一只幽灵般的手,拆散了他们,阻隔着他们,在他们中播种猜疑和怨恨。”

笑老师所言的这双“幽灵般的手”是什么?他自己解释说,“不是任何具体的人或任何具体的机构,而是一种环境。”什么环境?他引用了蛇口改革的例子,并且与今日的南科大改革形成对比:“80年代之为改革大时代,几乎无须论证。可以犯错误,不可以不改革,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改革者是那个时代最可爱的人。这就给了改革者强大的自信……袁庚跟当下朱清时的这种差异,毋宁说,是两个时代的差异。当下的时代潮流跟80年代几乎是反向的,可以不改革,不可犯错误;改革者往往没有好下场,众所周知都已经成了潜规则。”

在笑老师看来,改革大时代的一去不复返,是今日南科大改革步履维艰的主要原因。

老实说,这样的逻辑是很容易想到的,也是许多人的惯常思维方式,我在去年底写《办一所“出格”的大学有多难》时,也主要采用了这样的思维方式。可是,我逐渐发现,这样的逻辑是存在很大问题的。

我对80年代蛇口改革的情况并不熟悉,但仅就当下的中国而言,我坚决反对“无须论证”的改革。没错,中国不可以不改革,但是改革需要正确的方向和方法,否则改革者很可能亲手将改革埋葬。改革不是改革者的通行证,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摸着石头过河”的年代了——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竟还在摸石头,这是不是有些可悲?眼下,我们既需要改革的决心和勇气,又需要改革的方法和智慧。

南科大遇到的种种问题,既与改革动力不足有关,又与改革方式欠妥有关——在我看来,后者的关系更大。

有许多人将南科大困境归咎于政府抵制改革,但我想提醒大家注意几点事实:第一,南科大是公办学校,是深圳市政府想办的,为此,它投入了几十亿的资金和许多其他资源;第二,朱清时校长是深圳市选定的,尽管采用了“猎头”等新方式,但校长遴选委员会的负责人是市委领导;第三,中央政府对南科大做了什么?有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它们在狙击改革,而非期待南科大闯出改革的一条路来?即便有所谓保守势力存在,政府也决不是铁板一块。

我们总以为所有的责任都应该由某一双神秘的幕后黑手承担,总假想体制永远是反动的(最离谱的是,在前一段时间南科大一学生退学的新闻后,居然有网民评论曰:这个退学学生是教育部安排进去的间谍!)。但实际上,真正伤害南科大最深的,正是笑老师所怀念的“无须论证的改革”。从一开始,南科大就缺乏足够的科学论证,为日后的坎坷埋下了伏笔。在此仅举几例:

——南科大究竟为什么要以“小规模研究型大学”为目标?深圳市政府办这所大学,更多是期望充实自己的人才,完善产学研的一体化建设,但小规模的研究型大学能实现这一的目标吗?会不会变成了又一所留美预备学校?并不是说“小规模研究型大学”的目标就是错的,但是显然,它是缺乏论证的。

——南科大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达到“亚洲一流”?最初,南科大的愿景是“世界一流”,后来稍微收敛,范围变成了亚洲。最近朱清时又公开表示:如果相关条件满足,法律法规成熟,在10年内可以把南科大建成亚洲一流大学。那么,10年是怎么计算出来的?亚洲一流又是怎样的衡量标准?

——为什么要招11岁的山东男孩苏刘溢?南科大能否提供适合他的培养环境?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为什么苏刘溢会在学期尚未结束的时候就回家了?

——南科大的教改要遵循怎样的步骤?为什么要招首届教改实验班?对于这些问题的争论,我之前的报道《南科大内忧》已经呈现了很多。遗憾的是,在没有足够论证的基础上,教改实验班就仓促上阵,酿成今天的困境。

我注意到,不少媒体对南科大的报道中都有这样的话:“朱清时一直在努力回答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如今他承认,‘我遇到的困难实际上已经会回答了钱学森之问’。”

言下之意,南科大的困难已经证明:培养不出杰出人才的原因全赖体制太落后,太反动。

但如果这样的判断成立,南科大的改革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体制能够给南科大辟一块特区,让它去尝试新的东西,并获得成功,但是对于整体的高教改革而言,没有任何示范价值,除非墙头变换大王旗,整个体制被摧毁。

实际上我也认为南科大的困境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钱学森之问,只不过这个答案不仅跟体制有关,还跟具体的教育理念、改革方法有关,跟改革到底需不需要科学论证有关。

最近,南科大召开了第一次理事会会议,这是一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意味着南科大的现代大学制度初见雏形,也意味着朱清时校长的权力真正受到了制度性的约束。由于理事会完全不对外开放,因此我们不知道理事们都讨论了些什么,但从朱清时事后的表态来看,理事们给他提了相当多的问题,让他感觉“精力透支”——实际上,回答理事们的各种质疑正是校长的职责所在,也是做出科学论证、科学决策的重要前提。种种信息表明,这一次理事会会议是成功的,尽管理事会在人员结构上仍然存在问题,比如政府人员过多,教师、学生代表阙如等,但既然已经迈开了质疑和讨论的步子,我们就有理由期待南科大的现代大学管理制度的不断完善,期待南科大摒弃曾经的错误,走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回到笑老师的文章。在文末,笑老师动了感情:“像我这样年富力强的人多了去了,为教育改革拉纤的却不是我,不是我们,只有那个年近七旬的老人、本来应该颐养天年的老人。现在,南科大终于遇到问题,终于引爆争议了。他终于不能不向我们恳求对改革和改革者的宽容,这恳求多么悲凉。问题不能回避,争议必须继续。但无论如何,不能把责任都推给那个孤独的老人。”

这又是针对南科大一事的一种典型评论方式,即用煽情的语句为朱校长背书。笑老师和朱清时校长是老友,我相信笑老师的感情是完全真挚的。不过,拿年龄说事,从逻辑上讲能有多少说服力呢?胡锦涛、温家宝都比朱清时大4岁,为什么我们看到“什锦八宝饭”们肉麻地呼喊“胡爷爷、温爷爷辛苦了”的时候,投去的却经常是白眼呢?也许有人说,那是因为胡温都是纳税人养着的公仆,是理应为人民服务的,我们再怎么监督、质疑也不为过,但是,朱清时手中拿着的,又何尝不是纳税人的钱?他将会影响的,还有那么多学生的命运,甚至还有整个中国高教改革的前途,我们为什么又要给他发放一张无条件的改革通行证呢?

末了,我必须声明:和笑老师一样,我也经常慨叹今非昔比,改革的大时代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我希望提倡的是一种与80年代不同的改革风气。我认为,如果让笑老师所言的那种“无须论证、不论对错就改革”的时代重来,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眼下南科大的改革困境正是跟改革方法有欠妥当、缺乏论证有关。笑老师在文中倡导对改革者要宽容,但我认为,眼下最重要的问题并不是各界对改革者不够宽容,而是改革者自身要坚持科学、理性的态度,在多方的共同努力、共同监督下推进改革。

我衷心期待改革大时代的再临,但是在我心目中的改革大时代,一切改革的理念都需要科学的论证,一切改革的措施都需要建立在事实与逻辑的基础上,扛起改革大旗的人不能自动获得通行证。

关于作者

方可成, 南方周末, 记者,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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