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陈统奎   发自台湾南投

  

  随着台湾游的热潮,和日月潭一起被大陆游客所了解的,还有附近一个叫桃米里的小山村。1999年台湾9·21地震后,一对夫妻记者——廖嘉展和颜新珠,放弃台北的繁华,放下笔杆子,创办台湾新故乡文教基金会,与在地居民一起打造出一个“社区理想国”。

  地震前,桃米是一个传统农村,经济凋落,年轻人纷纷逃亡都市谋生,还因为埔里镇的垃圾填埋场在村落附近,自嘲为“垃圾村”。12年过去了,桃米变成了游客青睐的“世外桃源”,预计今年游客量将首超50万人次,光旅游这一块营业额就有1亿多新台币,即2200多万人民币,令人刮目相看。2009年底本刊记者曾赴台采访并发出报道《台湾桃米社区的重建启示》,许多读者非常好奇:“桃米奇迹”是怎么诞生的?两年后,本刊记者再度探访了这个小山村。

  

  请得马英九为何又不让他来

  对“桃米”的印象,还得从两年前的一次采访说起。2009年9月20日,记者第一次到台湾南投县埔里镇的桃米里采访。1999年9月21日台湾发生了“集集大地震”,离震中不过20来公里的桃米是重灾区。灾后重建,桃米以“生态社区营造”为方向,从一个传统农村向结合有机农业、生态保育和休闲体验的教育基地转型。抵达当晚,桃米正在举行9·21地震10周年纪念音乐会,许多大官员、大明星都出现在这个偏乡村落。

  令记者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音乐会不仅不是政府主办,也没有政府资助,但台湾“行政院长”吴敦义却前来致词。它由台湾新故乡文教基金会、台湾点灯协会(纪录片工作者)、台湾音乐人协会三家联合主办,不少台湾大腕级音乐人都放下工作前来义演。记者问点灯协会理事长张光斗:“为什么吴敦义肯来?”

  张光斗答:“本来马英九答应要来的,但是他告诉我们他只能接近半夜12点才能到。我们拒绝了马英九,请他派一位代表前来,在晚间电视新闻直播的时刻致词,他便叫吴敦义来了。”记者追问:“你们凭什么请得动马英九,又为什么不让他来了?”张光斗说,就是给马英九公开的电子邮箱送了一封邀请函,第二天就接到他秘书的电话。至于后来对马英九说不,那是因为“三更半夜来还有什么意义,领导人需要在电视上讲话才有价值”,他们不希望叫马英九白跑一趟,因为他们知道“领导需要舞台来展示亲民形象”这个政治道理。

  张光斗接着说:“桃米社区记录着台湾人成长的历程和整个社会的脉动,台湾民间社会已经走向成熟的自力更生的心态。只要你自己愿意站起来,一定有人支持你。台湾这股力量很厉害,不依赖政府,凭自己的手,自己的脚,就站起来。”“谁来支持?”记者追问。他答:“有公民个人,有企业家,有大学师生,有基金会,也会有政府,但不依赖政府。”记者再问:“政府为什么支持?”他答:“政府施政,往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它也在苦苦寻找项目,如果我已经把一个项目做成了,政府只需锦上添花就领功劳,它为什么不干?”

  桃米这个1000余人的小山村,在张光斗眼里那是“台湾之傲”:“桃米人认识到这块土地的重要性,不过度开发,不但青蛙回来,蛇回来,老鹰也回来了!桃米要打造的是一个没有污染,没有冷漠的社会,让人拥有更包容的心态面对周遭环境,面对所有的人。”

  2011年7月,本刊记者再次来到桃米。行走在乡间路上,不同风格的标识牌提示着每个地方的不同资助机构,湿地公园和戏水池是“农委会”支持的,社区营造见习园区很多项目是“文建会”支持的,民宿生态池是“信义房屋”支持的,防小黑蚊涂油箱是中台科技大学和南投县环境保护局支持的……虽然任何一个社区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来发展,但只要社区的居民透过挖掘藏在深处的社区个性,找到感动自己的发展元素,找到地方资源的魅力,就能感动别人。

  桃米生态村提炼的新文化符号是“青蛙共和国”,在桃米,处处可以看到青蛙雕塑和图案,还有湿地公园,以及一家家民宿院落里的生态池——为青蛙营造生态家园,你甚至可以看到,男女卫生间也命名为“公蛙”和“母蛙”。12年前,做生态社区营造之前,没有人知道桃米。今天在台湾,只要你说桃米生态村,台湾朋友自然会告诉你,去那里可以看青蛙。只要你提到青蛙,台湾朋友会告诉你,台湾有一个“青蛙共和国”在桃米生态村。

     

  双关语“新故乡”   

  探究桃米成功的要素,新居民扮演了重要角色。新居民在桃米生态村起步阶段有发动机的作用,至今仍是支持桃米转型的中坚力量。罗树海是其中一位。12年前,他从台北来到桃米生态村盖民宿,同时做“金线莲”研发和种植,过着悠闲而简单的生活。罗树海的宏觀山居民宿位于海拔800米的山头上,有5间客房,当然还有一间“小卖部”,销售自己生产的产品,很是畅销。

  为什么移民山间?罗树海答:“我赚够了生活费,接下来我要赚健康。”

  罗树海的独子大学毕业后,在台北工作了两年多之后,也因为不喜欢台北的紧张节奏,选择回桃米。新居民的二代也选择桃米,这是以前桃米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这12年来,很多桃米年轻人都回来了,回来创业,回来当自己事业和人生的主人。邱富添,另一位桃米民宿主人——他是老居民,在台北打工16年,1990年代后期父亲过世时回来继承家业,但做农业一年才赚20多万新台币,养家很辛苦。如今,他已经盖起1000多万新台币的民宿院落,并因做生态解说员解说青蛙精彩,博得“青蛙王子”美名——是否期待儿子回来?他自豪地说:“让儿子回来继承我的事业,一点也不委屈他了。”

  支持桃米民宿做生态池的信义房屋董事长周俊吉亦说:“台湾许多偏乡其实是充满大城市所没有的魅力,只要能够结合、凝聚在地人的创意与参与,不仅可以为偏乡带来观光潜力,也可以互换外移的游子返乡定居。”

  对邱富添等老居民来说,12年来,他们打造了一个“新故乡”。而对罗树海等新居民来说,他们成功带动了桃米生态村的发展,自己也融入了一个“新故乡”。
“新故乡”对在地人,新在于新建设,新发展;对于新居民,就是第二故乡。如果不是一批外乡人以桃米为“新故乡”,用他们从外面带来的经验、知识、创意,更重要的是行动,桃米生态村的休闲旅游不可能做得这么顺。

  当初,邱富添等一批开明的老居民,张开双臂欢迎新居民的到来。“以前是竞争观念,我要把他干掉,我要做第一。现在是共生理念,我要做唯一,唯一就是差别,把内部的冲突减少,互相分享。”桃米的26家民宿,价位自定,各有特色,但又有“把资源留在桃米社区”的共识,每一家民宿都是所有民宿的服务窗口,“我客满了,我分享出去,我替其他人做客服。”这样一群可爱的人办的民宿,果然大受市场的认可,教育团、亲子团、学术研讨团和社区参访团成了桃米社区的四大客户群,“节假日都是爆满”。“一起把蛋糕做大,大到每个人都吃饱,新居民和老居民就和谐了。”罗树海说。

  在桃米社区营造经验里,“新故乡”这3个关键字,是一个核心价值。

  

   “基进(radical)”运动

  桃米最吸引人的另一张招牌是“纸教堂”。

  纸教堂为钢、木、纸三种材料构筑,以纸为主体、主题,里面并无圣母像。它位于桃米新故乡社区见习园区里,进园区大人需要100块新台币,儿童等优惠票打5折,可全额抵消费。据台湾新故乡文教基金会执行长颜新珠介绍,现在来纸教堂办婚礼的人很多,基本上都是一边信教,而一边不信教的组合。

  2009年记者来的时候,纸教堂边上的展览室正在举办9·21地震10周年展览。这一次,展览室变成了一个咖啡馆,卖餐饮,卖在地特产,卖在地手工艺品,卖社区营造类图书……生意盈门。颜新珠介绍说,见习园区等于新故乡文教基金会办的一家社会企业,靠营业收入来偿还贷款。当初向友人借贷了900来万新台币建设,目前尚欠款400多万新台币,预计明年可以还清。见习园区占地200多亩,主体建筑还有一栋钢结构的开放式建筑物。

  桃米生态村正是在新故乡文教基金会的长期陪伴下,实现了脱胎换骨的变化。纸教堂现在每周末举办两晚音乐会,有些还是乐队首发式,有些则是基金会花钱请来的草根乐队。眼下的暑假,基金会还主办写生活动和征文比赛,吸引游客进入桃米生态村互动。

  新故乡文教基金会以做社会企业的方法助力桃米生态村,一方面它做社区培力,帮社区人成长;另一方面,它导入外界的人力、物力、财力等资源,支持社区发展;再来,它办社区见习园区,吸引其他做生态村的社区代表和官方考察团前来交流,对一般游客吸引力也不小。尤其是园区中的“纸教堂”,已成台湾知名的旅游景点。见习园区办社区营造培训班,面向桃米居民,也面向外面的社区营造者。最近办日语培训班,民宿主人们学习得不亦乐乎。“我们一直在学习,做社区营造,培训和学习不能断。”罗树海说。

  大陆很多地方做乡村旅游点,要么发现市场做不起来,或者火了一段时间就又沉寂下去了,这是为什么呢?新故乡文教基金会董事长廖嘉展给出主要原因:“生态旅游每年都会面对很多新的东西,要如何让客人觉得这个社区是有进步的?不只是硬件,还包括管理能力、或其他多元的发展,要让人觉得这个地方值得再来。”记者了解到,起步阶段,桃米民宿接待的“游客”全都是“新故乡”安排的各种“考官”,“民宿主人需要与客人互动才能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服务者”。

  反观大陆,记者在汶川地震后重建区看到,有的乡村旅游点在政府和外界帮助下,民宿和农家乐一下子建设好了,但游客稀少,社区内部没有人会营销,更缺少其他专业素养。与桃米对比,它缺的是“人的成长”。正如台湾乡村民宿发展协会理事长吴乾正所言:“经营民宿最大的困难不是资金,而是在人。”

  廖嘉展和颜新珠是一对夫妻档,他们都曾是台湾《天下》、《人间》杂志记者。但多年的记者生涯,这对夫妇发现了一个大尴尬:不管笔锋多么犀利,现实的改变和社会的发展,总不能达到自己心中的理想。1999年,他们决定“起而行”,创建台湾新故乡文教基金会,其主要目的是“实践在地行动的公共价值”,吸引、团结一群资深和年轻的文化工作者,共同致力社区营造工作。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李远哲为他们俩“站台”,出任基金会“荣誉董事长”,理由是“社区的草根活动是真正改变世界的开始”。

  颜新珠把他们夫妻俩的“转行”称作“基进(radical)”。台湾的社区营造其实是一种“基进”运动——一种回到土地、回到社区、回到生活的主张。文化人、大学教授、返乡大学生、中产阶级等精英分子是台湾“基进”运动的中坚力量,这些人在试验并创造一种以知识经济为基础的乡村生活创意产业,即生态、悠闲、慢拍的生活方式。运行12年,市场认证了这场运动的价值。有调查显示,在台湾,有43%的都市人,希望放下目前的工作搬到乡下生活,选择简单的生活。下乡开民宿成为风潮,成千上万家民宿拔地而起,他们选择在林间布置梦想之屋,取代高压无奈的都市生活。

  “基进”运动成就了桃米,它是“基进”运动的一个生动注脚。

  

  什么是“社区营造”

  目前,在台湾,“社区营造”是一个流行语,已成社会主流。这个概念起于日本,1994年台湾“文建会”推出“社区总体营造”政策后,日本社区营造经验开始在台湾被复制和推广。

  日本在1990年代初期泡沫经济后,透过社区营造,打造了一些成功的魅力新城乡。2006年,日本国会修订观光立国基本法,将1990年代的社区营造运动推向观光立国的思考与行动的未来愿景,坚持社区营造和观光应立足于地方特色魅力风采,形塑在地居民与观光客“好住”、“好留”及“美好的生命记忆”的永续目标,最后把成果导向观光,又以观光来回馈地方历史文化与自然的保存。

  日本社区营造最宝贵的经验是,并非完全交托给政府,而是尽可能地发动社区,发动民众,他们成立了“历史景观保存协会”、“街屋委员会”、“故乡会”、“社区营造协会”、“研究会”等各种名目的执行机构。东京大学教授西村幸夫说:“社区营造,可以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思考我们要留给下一代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并为之付诸行动’。”

  官民在社区营造上取得共识,协力推进,使日本成为一个“社区营造大国”。在台湾,社区营造更是政府主动推动的政策。“文建会”是台湾社区总体营造的中枢部门,其“副主委”李仁芳说:“社区营造也好,打造观光城乡也好,都是以社区在地的创意生活达人为制作人,以社区历史人文为布景,以在地山川城乡街廊为舞台,以社区创意工艺和商品设计为道具,以所有参与体验过程的居民与旅客为演员,在可居可游的城乡社区,通过它生活(演)出一场创意生活的大戏,为城乡社区的人文环境与地方经济通史带来一个更好的明天,这岂不是城乡经营——打造我们大家共同的幸福社区家园的最高境界?”

  这段概括,是对“社区营造”最精辟的阐释。

  台湾人、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罗家德介绍,台湾社区营造有3种模式,一种是政府推动型,成功率小;一种是NGO帮扶型,较容易成功,桃米生态村即是成功范例;另一种是,返乡知识青年型,成功概率最大,台湾有很多成功案例。中国大陆还没有一例社区营造成功范例。罗家德和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合作,在四川选了一个灾后重建点——杨柳村做社区营造试点,借鉴桃米生态村等台湾社区营造经验,在大陆点燃了社区营造的星星之火。

  桃米的核心经验是什么呢?桃米民宿主人邱添富这样解答:一是,台湾新故乡基金会功不可没。在地震后,这个基金会就坚持要求村子的里人接受他们举办和组织的各种培训,通过各种方法,让居民们了解社区发展以及生态发展的理念和知识。基金会还一直和他们一起讨论、策划,并共同做社区建设,现在基金会已经成为社区的一部分了,再没有人认为基金会是外人。二是,社区居民通过不断的讨论,始终坚持了生态发展这个核心方向。现在,生态产业已经成为桃米的主要产业,村里1/5的村民都在经营生态产业,其他村民经营的传统农业,也因为生态旅游带动而升值。

  
“桃米的成功实践,告诉我们其实农业是一种令人敬佩的行业,会让人觉得农村是一个很好的生活地带,最重要的是,现在这成为一件有尊严和有价值的事情。”这是新故乡文教基金会董事长廖嘉展所理解的“桃米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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