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澧 | 评论(5) | 标签:流言, 微博

7月初,美国《外交政策》网站刊登了一篇文章,《流言人民共和国》(The People's Republic of Rumors)。 文中说:缺乏报道和核实的信息,使流言在中国〔微博上〕如兔子般繁殖。标题中的英文单词 rumor,中文通常译作“谣言”。于是就有名校国际政治博士反驳这位美国作者:“但话说回来,‘最佳谣言机器’这种‘帽子’,恐怕也不是那么轻易能够套上的,否则,开风气之先的〔美国人首先发明的〕推特恐怕至少应该要更早的戴上这顶帽子了。”其实,如果你查原版字典(而不是英汉字典),rumor 的解释是未经查证的道听途说——所以那位美国作者将“核实的信息”与 rumors 对比——这词更准确的中译是流言。美国讲解职场人际关系的书会教你:那类约翰将提职或玛丽要加薪的 office rumor (办公室流言),通常是真的,不妨相信。可见这词在英语语境里并不纯作“谣言”解。

流言在微博上确实如兔子般繁殖,这是新技术带来的新现象,值得按科学发展观作些科学分析。分析了就会发现,所谓“新现象”,其实是老现象的新形式。

流言第一议:人类社会都是流言大温床。美国有位名叫唐纳德·布朗的人类学家,二十年前出版了一本题为《人类共性》(Human Universals)的书。布朗查阅了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各个人类社会的调查,发现超越不同文化的人性共同之处多到超越我们想像。共性之一是 gossip (传播流言蜚语)。不论是巴黎的精英沙龙还是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原始部落,人只要聚在一起,就开始飞短流长。

甚至把人关起来都没用。“三言两拍”里的说书人经常讲,“话说三姑六婆,最是人家不可与他往来出入。盖是此辈功夫又闲,心计又巧,亦且走过千家万户,见识又多,路数又熟”——但也正因为三姑六婆有这点本事,传统社会关在家里的女人才能依靠她们收发流言,与外面的大社会交通。这并不是中国特色。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里面,奥斯曼帝国的回教女人关在家中,无男人相伴不可随意出行,却自有异教徒如那个卖衣料的犹太大妈,走家串户通报各家消息。我们确实是社会性动物,哪怕被习俗隔绝,仍然对他人状况有无限兴趣,包括对苦难的普遍同情。

所以,对自己要求高的人可以“君子慎其独也”,无人监察时也和流言保持距离。但你无法让大众不传流言。

流言第二议:信息在传播过程中会失真。这是信息论要处理的客观现象,与道德无关。现在都称王国维为大师,他的《人间词话》是巅峰之作。但是,如果你读今人校对本,从注解中会发现,《人间词话》所引前人词句,作者凭记忆写来,与通行版本多有不同之处。经王大师一转手,某些信息自然而然就“失真”了。大师尚且如此,何况愚钝如吾辈乎?

流言第三议:信息失真,常是无心之失。辩证法承认我们的思维永远不能完美反映客观现实,我们对真理的了解只能是一个无限的逼近过程。我们的认识与事实会有差距。英美法庭对证人要求很严。中世纪的英国,法庭上作假证,查出後割舌头。时至今日,作假证仍然可判刑。在美剧和好莱坞电影中可以看到,证人作证前必须宣誓,保证自己说真话。但是,对方律师接着会质询证人,力图找出证词与事实间的矛盾。如果找到矛盾,证词被推翻,一般也只是无心之失,不至于马上将证人上铐收监。

好莱坞拍过一部喜剧片,《我的堂兄文尼》(My Cousin Vinny), 可谓是证人无心之失的大集锦。两个路经南方的纽约大学生,被当地警察逮捕。小镇流言都说他们是抢劫便利店并杀害店员的凶手。因为没钱,他们请了其中一位的堂兄文尼来辩护。文尼只是个初出道的民事律师,并没有刑事经验,他只能依靠纽约街头混出来的聪明和精明。一个个证人都被他发现是无心之失。有一幕是这样的。一位老太太一口咬定,她见到被告进出小店。文尼问:当时你离被告有多远?老太太说约有一百英尺。文尼量了五十英尺,站在那头,举两个手指,请老太太数。老太太吃力地看了一阵,说四个。文尼手不动,笑着走回来,问老太太怎么讲。老太太说我该配新眼镜了。文尼证明了老太太证词的不可靠,但法庭并不认为老太太造谣诬蔑。这是无心之失,老太太只是自以为眼力很好。

英文的 lie,中文通常译作“撒谎”。其实,如果你查原版字典(而不是英汉字典),lie 的解释是明知不实而故意编造——这解释已经排除了无心之失。而在汉语里,撒谎只论效果不论动机,只要讲的话不符合事实,不管明知或无知,两者都算撒谎。国内曾放映的大片《赎罪》(Atonement) 里,妹妹布里奥妮的不合事实的证词,将姐姐塞西莉亚的男友罗比送进了监狱。妹妹后来知道自己错了,去姐姐住处商量翻案。姐姐抢白妹妹:你已经撒了一次谎,别人为什么还要相信你?妹妹对姐姐称她“撒谎”非常震惊。小说文本里,她是如此反应的:“脆弱,愚蠢,迷惘,无常——她为此恨透了自己,但她从未认为自己是一个撒谎的人……她并不是故意误导,她并不是出于恶意才这样的呀”(《赎罪》,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译本,译者郭国良)。这反应在汉语语境就讲不通:罗比已经吃了冤枉官司,布里奥妮明知自己证词非真,为什么仍然不承认撒谎?——因为她不是故意误导,更不是恶意编造,按英语讲不算 lie。

布里奥妮的反应,写在深得好评的畅销书里,英美读者并不觉得她不诚实。但在汉语语境里,人们可能会认为布里奥妮狡辩抵赖。哪种思路更利于构建和谐社会?显然是承认人有无心之失。否则,上法庭作证岂不太危险?就是平时,也会使人不敢讲话。

流言如兔子般撒腿飞奔。故意编造的要批评,故意编造并造成严重后果的要处理。人们也应该提高自己辨别真假的分析能力。但流言不可能杜绝,缺乏大道消息时更是如此;流言即使源出为真,传播中也会失真;即使已经失真,也要认真考虑无心之失的太天真。愚意以为,这是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

(本文已于8月4日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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