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山人：我们培养不出托尔斯泰

天京山人：我们培养不出托尔斯泰

作者：天京山人

来源：读者留言

来源日期：2011-8-16

本站发布时间：2011-8-16 22:5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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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中条山人的地，我也说说我的小学校长。我的小学校长是个气宇轩昂的男人。我刚上学那会儿，校长是威严的象征。每次开全校大会，都会在主席台上放一把带扶手的椅子，别人上台发言如走马灯，就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就像一尊神，在我们心目中是至高无上。可文革一来，这尊神就被打倒了。而且成了几个被打倒的教师的头，不时被批斗。每天学校“早请示”，我们载歌载舞，他就领着几个牛鬼蛇神站在另一幅毛主席像前低头请罪。我当时觉得也很正常，因为都说他思想反动，反对毛主席，理应被打翻在地。“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爹娘都不如毛主席亲，校长从尊神变成魔鬼，似乎也没什么，在我们心理上也没形成大的障碍。不但我们批判他，牛鬼蛇神内部也闹革命。一天，这几个“牛”劳动休息，闲聊时，校长就为这几人叙述前几天他参加的一个批判会的场面。会场的原貌是，批判小分队登台，手举红宝书，且喊着口号：打倒刘少奇，打倒刘少奇……，走一步喊一句，很有节奏感。这是当时的通例，全国都一样。可他老先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在叙述会场这一段时居然说：打倒毛主席、打倒毛主席。第二句话没说完他就傻了眼，其他人也傻了眼。当时都没言语。可随后就有人向领导汇报了。这下可好，全校上下一遍又一遍，揪过来批、揪过去批。他是一遍一遍的认罪。其实他就是个口误。当时集会还必喊另一组口号：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也是一步一句地喊。他老先生喊倒了，这应该也不是故意。可当时都认定，这不是偶然的，而他的阶级本性决定的，是必然的。（据说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而且他自己也反复向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也说是自己本质就是罪恶的，不是偶然的口误。

后来，他被解放了。我小学也快毕业了。他居然成了我的班主任。其实他是一个很厚道且有才华的人。大学毕业，却到小学任教，是全校水平最高的。语文、算术、美术样样行，还写的一手好字。学校凡是出差的介绍信，全都由他写。我们小学校的教师很有几个人才。一位女教师，也被打倒了，成了哪几个牛中的一个。一天课间，她从操场走过，一群顽童在他后面追打，她吃打不过，便突然将双拳冲天一举，大声喊道：毛主席万岁！越打她越喊。几个顽童就嬉笑着跑开了。这一场面我至今历历在目。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位女老师的英语水平很是了得，教大学也不含糊。可当时我们没英语课，享受不到她的教育。还有，一个体育教师也非常棒。他当时教高年级体育，我亲眼目睹过。他站在全班前，庄重威严，坚如磐石。班长将队形整好，跑步到他面前汇报，然后他以目光示意班长归队。他把全班训练得跟军队一样。这可是小学六年级啊，当时我就很敬佩这些大哥哥大姐姐。而对这位老师，我我更有一种有敬畏感，想象着到我上高年级时也会享受到这样的训练。可他却是全校第一个被揪出来的。据说是早年参加过三青团，最不该的是他的家地板里还被人搜出了一把战刀。当时的场面是，他先是站在台上，批着批着，群众怒火中烧，要他“把手举起来！”他只好举手，举着举着举不动了，请求把手放下来，但群众不答应；到了出示东洋刀时，群情激愤，大家高喊：“跪下来！”他就只好跪了下来。其实这所谓群众，主要就是我们这些学生。我当时就坐在第一排的地上。正好透过主席台前的桌肚下看到了他因长时间举手跪下而痛苦扭曲的脸。吓得我旁边的一个小学弟都不敢看了，直拉着我说要回家。我也懵了。我怎么也不能把从前那钢铁一般强壮伟岸的身躯、庄重威严的脸和现在这佝偻下跪、痛苦扭曲的脸联系起来。这张脸，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后来，学校的一些体力活基本都是他干了。他倒也是认真改造，积极表现。校长那天的错喊口号案，就是他揭发的。据他自己说，他在之前思想斗争了一晚上，最终决定揭发，站在正确路线一边。看来批斗会真是触及到了灵魂，不光把他脸形扭曲了，连灵魂也扭曲了。但当时并不这么认为，还以为他改造得比较好。我们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学习雷锋，对待敌人，就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

其实，从实践来说，文革与我们这一代没有多少关系。但我们是伴随着文革的烈火长大的，其影响深入骨髓。我们这一代人，既缺乏本民族的仁爱精神，更缺乏西方基督教的博爱精神，本来自以为有着远大理想，结果呼啦啦大厦皆倾，原来是一场玩笑，闹剧，骗局。最后头脑里充斥着的是实用的功利主义杂碎。以这样一代教育出的下一代，会是什么样的人？会产生雨果吗？会产生托尔斯泰吗？我就对同事说过，我们，我们的下一代，包括下下一代，若想在科学技术上赶上甚至领先世界，这或许可能；但在道德境界上，在内在精神上，也就是说，在文化上领先世界，则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