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怀疑谈论特稿的写作技巧是夸张其实之举。特稿只是新闻产品之一种,新闻产品能够用得上的写作技巧是少得可怜的。你可能掌握如何描述景物的技巧,如何营造情绪的技巧,如何让文字富有音乐美的技巧,如何拖慢节奏并来一段儿华丽的文字舞蹈的技巧,等等,可是这一切,在新闻中都无用武之地。就算你有太平洋那么多的技巧,也只能装在新闻这只小瓶子里。

 

我只是想起什么就写什么,我依靠直觉而不是逻辑,因为我相信自己是一个逻辑感很强的人,运用逻辑的方法可以更轻松。这样一来,我的特稿就具有了一种细密的逻辑结构,而不是那种ABC式的块状结构。时间充裕的时候我也会就结构而构思,时间紧张的时候我就随便写下去,顺着语感往下推,结果怎么样?逻辑很丰富,而且大多时候不会乱掉,像钟表里的小齿轮一样彼此咬合。我从不担心读者会觉得乱。读者不会觉得的,因为我把他们放在船上顺流而下,他们只觉景色怡人,早就把结构之类的东西忘到脑后去了。在很多特稿中,我讲A的故事,讲到一半,放下了,去讲B的故事,讲了1/3,又转去讲C的故事。作为一种叙事技巧这可谓平凡无奇,但对于中国新闻界来说它却是“现代”的。这里面有什么技巧吗?没有,除非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也算一种技巧。我只是想讲什么就讲什么,全靠我自己觉得自然。当然这并不是乱写的意思,你得有一个尺度,懂得结构的基本原理。结构的基本原理就是,你掌握你要写的事物的全局,你从高处俯瞰下来,认出其中的脉络,然后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这些脉络间穿行了。我知道这么说很抽象,但是很抱歉,我并不知道还有另外的解释方法。

 

我很少听说读者对此不满,大多数读者赞赏这种做法,喜欢我的结构方式。读者并不古板。这里有个长度问题,特稿的长度使得读者们读完了最后一个字,还清楚地记得开头,那么一切信息都在他的脑子里,如果作者的写作水准不太糟,读者会搞清楚一切的,这本不需要作者像个小学老师一样谆谆教诲。

 

有时候我参加一些读者见面会之类的活动,读者会问,你怎么在新闻报道中安排结构?我总是说我不安排结构。如果我写完了全篇,一共6000字,需要分成3个小部分,而我不知道该在哪里切分,而且闹钟滴滴答答地响,截稿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那么我会非常简单粗暴,每2000字分一下,然后在每个部分的最后一句稍稍润色,给读者一点点节奏感。无非如此而已。这么做没问题。我也许会在第21个段落中回到第3个段落中的一个小信息点,并略有重复,这并不是刻意的安排,而是因为我无意间又一次写到这儿了。这也没问题。我不会就此修改。

在《萨布瑞亚校长的事业》中,有这样几个段落:

 

在拉萨的一家名叫巴朗学的旅馆里,她结识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荷兰明眼人保罗•约翰内斯克朗宁。她告诉他,自己要在这里办一所盲童学校,他回答说,如果她筹到资金的话他愿意立刻加入。

“那么,我去看看这里的盲童们的情况,”她说,“路上还要跟人们聊聊天。”

那是5月份,为了与人交谈,萨布瑞亚没有乘坐越野车旅行。她租了一匹马,骑上它走向170公里外的孜贡,那里有寺庙,有温泉。

 

在结尾一句中,你可以看到一条道路,从拉萨到孜贡,正在荒凉的高原上延伸。在电影中它很可能会被处理成稍长的镜头,女主角骑着马走向远方,这个镜头结束之后,故事就到了一个节点,下面的故事将是下一个篇章。因此我把这个信息点写成了一个慢速的、留有余味的句子(不是“有寺庙和温泉”,而是“有寺庙,有温泉”),把它作为章节的结尾。

下一个章节的开头则是这样的:

 

这是一次伤感而有意义的旅行,它把萨布瑞亚从她在波恩大学中亚系研习吐蕃王朝和腱陀罗艺术史的乐趣中拉了出来,找到属于自己的事业。当时马的主人不放心他的马,执意要做向导。西藏与德国的不同是,这里没有很多树木对骑手构成危险,而且“马有眼睛”,因此萨布瑞亚认为独自旅行不是什么问题。“必要时问问路就可以了。”她说。在拉萨的色拉寺里她就是这么做的,让人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指给她方向。令萨布瑞亚至今还感到沮丧的是,她向向导做了妥协。

 

在内容上,这个段落与上一个章节的结尾完全衔接,但是在节奏上完全不同。这一段超过200字,对报纸来说是一个很长的段落,而且长句明显多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更正式。这相当于在电影中,你从一个特写镜头转换到一个全景镜头,从音乐转到故事推进的嘈杂声。

 

是什么控制着读者?内容?不,是细密的、有智性的逻辑链,是剪辑技巧,是节奏感。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对新闻写作技巧特别有追求的记者,我只是掌握一些写作技巧并把它们用于新闻。因此对我来说,特稿的写作技巧,无非是掌握信息全局,以免自乱阵脚,也可避免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然后写就是了。你需要来一点儿音乐性。轻,重,轻,轻,重。或者说,高音,高音,低音,低音,高音。等等。你也需要剪切你的材料,未必是在写完之后,完全可以边写边剪切。别忘了戈达尔说过他的所有影片都是在剪辑台上抢救出来的。总之你需要干得自信和利落一点儿。别怕读者。回到我们刚刚说过的话,只要你让读者愉快地顺流而下,他们就决不会挑战你的权威。

 

与小说相比,这太简单了,太简单了——“我很怀疑谈论特稿的写作技巧是夸张其实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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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孤独闪光》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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