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菜涨价要不要归公?

周其仁

2006年2月7日 星期二

 

市场里,同一幅土地从农业用途转为建设城市基础设施、工业、商业或住宅,地价可能一下子涨得非常厉害。眼看着一项资产的市值无端端地暴升了几十倍甚至几百倍,问题就来了:农地因用途改变而引起的地价大涨,究竟应该归谁所得?

一种主张认为,“这种土地的升值,是由于政府代表社会的投入所致”,因此,这部分土地的升值不能归土地所有者所得,而应当归“政府代表的社会”。简言之,就是“土地涨价要归公”。

在思想的历史上,此种见解大有来头。本文不谈这些来头,仅集中于推敲包含在“土地涨价要归公”命题的经济逻辑。我得到的结果是:如果本命题的逻辑成立,那么天下要拿来归公的东西,可就多到屈指难数了!

是的,导致商品涨价的原因很多,不过仔细追究,总有一部分因素与该商品本身及其所有者为之付出的辛苦和努力无关,而纯粹是因为“社会的”原因。让我们举些实例吧。

“非典”刚刚出现的时候,广州城里,醋价突然大涨。有位朋友说,不到一周之内,醋价翻升了70倍!醋还是醋,生产的工艺和成本没有什么变化,但仅仅因为市面传言,在家熏醋有利于防止“非典”,相信此说者众——社会因素也——卖醋的就无端端地发了财。类似的,不少中草药如板蓝根之类,“非典”期间也突然身价不凡,有什么道理吗?当然也是“社会因素”使然。

如果说“非典”不可测,因此导致相关商品的价格大涨是“一次性的”,那么在市场里还有不少经常出现的商品价格上涨,就是预期如斯,它还是涨、涨、涨。一个例证,是春运的火车票,年年如此。铁道部门过去就是不提官价,但是黑市之价还是暴升,涨价所得归了“黄牛党”。最近春运车票提了一点,但黑市未除,春运火车票的涨价所得改为一种分享体制。为什么春运时节的火车票涨价呢?首要的原因,是数之不尽的中国人一定要在春节赶回老家团圆——不是“社会因素”,又是什么?类似的还有中秋月饼,年夜爆竹,以及正月十五的元宵。就是一般节假日,因为在家烹调的人口增多了,时鲜菜蔬等市价也常常略有上杨。追查下去,找不到“社会因素”的,真的很难。

不少旅游名胜之地,观光游客的人数分布极不均匀。海南的冬季尤其是春节前后,酒店加价,机票不打折,连土特产也升值。应该是“自然因素”使然吧?但你也不难看到社会因素——要是人人对自然条件的变化不做反应,春夏秋冬又怎样影响商品价格的变动?

更平常一点,凡可观察的商品或服务的市价上涨,我们都不可能找不到社会因素。大白菜简单吧,你不妨取一个市价上涨的实例,看、看、看,想、想、想。难道真的没有买家方面的因素?——要是大家铁定了就是不买,天下还有没有白菜涨价这回事?买家的因素(需求是也),又可以做分解。天气、节假、消费潮流、人口和家庭、相关其他商品的价格变动,怎样数,也数之不尽的。大白菜涨价里面就没有“政府代表社会投入”的因素吗?要小心了:倘若没有市政道路的投资建设,居民上菜场难于上青天;倘若没有警察维持秩序,买菜路上盗贼四起;倘若没有解放军保卫国防——还有大白菜的交易吗!

这里丝毫没有抬杠的意思,也不要以为是我思考问题误入了牛角尖。因为我们实在没有可能发现,世上究竟哪种现实的商品或服务的涨价,真的就完全没有“社会”或“政府代表社会投入”的因素。问题是,为什么那些振振有辞地主张“土地涨价要归公”的人士,不同时主张“白菜涨价也要归公”?

也许说,白菜不过一件小商品,土地才是大资产。小商品涨价的社会因素或可不加计较,大资产涨价,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错。离开了白菜、粮食、树木、楼宇等无数商品的增值,土地增值不知为何物。“白菜涨价归公”与“土地涨价归公”是同一件事情的同一个逻辑,大声主张后者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前者,表明其思想缺乏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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