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是中国的国粹。汉字是当今世界仅存的象形字。汉字的形体美,再加上毛笔的聚散分合,以及墨汁的浓淡润涩,这一切使汉字的书写成为一种极富技巧和表现力的抽象艺术形式。这种艺术如同麻将一般,只有中国人才可以解读其中深意。

  近代以来,钢笔取代了技艺复杂的毛笔;现代之后,没有方向感的一次性圆珠笔又取代了钢笔;电脑时代以来,键盘敲打彻底取消了书写本身。在安装了无数种字库之后,电脑可以书写出各种制式文字。文字越来越接近机器,而离人越来越远。现代人几乎仅仅保留着签名这一有限的书写机会。

  签名本身与照相一样,是个人风格的一种声明。然而签名在街头设计师指导下,也越来越变得制式化,个性越来越少,同质化程度越来越高,毕竟硬笔的线条变化极其有限。

  工业化浪潮在消灭了知识文盲的同时,也制造了大量的艺术文盲。这种文盲缺乏传统的审美和人文情趣,他们占我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在一个重商时代,他们是会计、工程师、老板、经理、医生、官吏。对他们来说,文字只是一种工作的工具,与文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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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文化的历史背景使权力在中国成为一种神秘的图腾,权力者的恩惠和眷顾可以带给人们一种荣耀和权势,尚方宝剑、御赐贡品、御立牌坊、御笔题字、名人故居等等均可以作为一种权力备忘铭刻在芸芸众生之中。

  宋徽宗亲自为崇宁通宝和大观通宝题字,他独创的瘦金体典雅华丽,令人叹服。明代大奸严嵩题写的六必居至今犹在。康熙题写的少林寺已经成为释永信的LOGO。乾隆驾崩之前号称“十全老人”,说自己十全十美,其超自恋的程度绝非今日芙蓉凤姐可比。乾隆曾经写过几万首诗,虽然那时没有吉尼斯纪录,但据说他是中国历史上最高产的诗人,只可惜一首都没留下来。乾隆几下江南,题字无数,而今也全化作了滚滚长江东逝水。

  明清时期,在官方主导下,全国盛行馆阁体,正式场所用字都极为严肃规整。特别是用于题写匾额的巨擘大字,无不庄重严整。民国时期是毛笔书写最后的黄金时期,这一时期的文人和政治家普遍具备良好的书法功底。孙文的书法典雅大气,蒋中正的书法挺拔凌厉,他们题写的大字都堪称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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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万岁登基后,对使用了2000多年的汉字进行了洗心革面的肢解,重新加工出了新式简化字。毛万岁以他无法无天歪扭放肆的“毛笔”创造出来天才的毛体字。吊诡的是毛万岁本人从来不写他炮制的简化字。但此后毛体字在中国滥觞,毛万岁为了满足各界对其墨宝的极大需求,每日临池,笔耕不辍。

  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开始,毛体字统一了中国几乎所有的大学校门。紧接着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北京日报开始,毛体字又统一了中国几乎所有的报纸。作为一个深具皇帝情结的农民知识分子,毛万岁将所有的知识分子或打断脊梁或关进牛棚,然后他成为中国唯一一个知识分子和唯一一个书法家。

  毛体字的滥觞开了中国题字政治之先河。从此后,做官之前先练习毛笔字已经成为许多政治投机分子的必修功课之一。这可以看做是中国儒生的士大夫情结,也可以看做是一种附庸风雅暧昧不清的官场文化。

  如今,毛新宇将军兼博士很得其祖上遗风,不仅以其相当于3个航母群的超强战斗力鼓舞了中共军队的士气和形象,而且也以其资深中共博士的无敌水准四处题字,传播祖上阴德。据说他的字远超其祖,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有此光宗耀祖之传人,毛万岁应该在天堂或者地狱里神采奕奕红光满面地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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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小时候曾听老师给我们讲过《□□日报》的掌故,不知道是真是假。当时全国各省都办起来日报,□□也不例外。各省都排着队请毛万岁题写报名,比如《西藏日报》、《内蒙古日报》等等。

  不知什么原因,□□日报没弄到“毛笔”。无奈之下,办事人员最后请国家主席刘少奇题写了“□□日报”。反正都是主席,毛也罢刘也罢,都是大人物。

  没几年,刘太子被毛斥为“叛徒内奸公贼”,遭到废黜迫害。□□日报吓坏了,赶紧着跑北京去求“毛笔”。结果造化弄人,“毛笔”没求到,倒是得到了林副主席的墨宝。那年月,林副主席红得发紫,毛把林太子都写进党章了。林太子还真是一字难求呢。

  形势比人强。913事件爆发,林彪刺杀毛万岁失败,毛发动了“批林批孔”运动。批林彪不说,连死了2000多年的孔子也不放过,只因为林彪经常以论语自诫:小不忍则乱大谋云云。人说爱屋及乌,恨林彪连带恨上孔子,这林彪题字还好得了?

  这事也实在突然,昨天还亲密战友呢,今儿就动刀子了。想来□□日报一帮人比林彪在山海关机场那时候还慌张呢……仓促之下就用黑体字做了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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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堂省级大报,竟然用黑体字做报头,简直是有辱斯文,何况□□还号称文化大省呢。可这时去找毛万岁题字已经晚了,毛已经连提裤子都需要张玉凤帮忙了。

  据说华国锋自从打湖南上调中央,就每日苦练颜真卿,非常下功夫。不久后他果然在天安门广场写下了“毛主席纪念堂”几个“金光大字”。毛万岁“万岁”之后,□□日报给了新主席一个极为美好的礼物——请他题字。这样机会实在太珍贵了,因为各省的报纸基本都被毛万岁给题了个遍。

  后来就不用再说了,华主席屁股还没暖热,就回家专门练字去了。他那几年辛辛苦苦认认真真四处题写的正楷简化字都被扣掉磨掉了,硕果仅存“毛主席纪念堂”。

  □□日报那一年又换报头了,这次换成王羲之的字,集字而成,倒也典雅大气。比起其他各省的毛笔来,其气质古韵不是可以同日而语的。

  事实证明,王羲之的字不仅是最好的汉字书写方式,而且是最好的政治表达方式,否则,无论找胡耀邦找赵紫阳找李鹏,最后还是要落个“与时俱进”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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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恩来的书法是不错的,藏锋圆润,只是有些拘谨。邓小平的毛笔字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我经常把他的字与李鹏的字分不清楚。他题写的中国抗日博物馆、科技日报至今犹在。

  江泽民明显练过硬笔书法,他的题字遍布全国,甚至写了一首歌颂黄山的古诗被编进上海的教材。令人惊讶的是西安大雁塔的“大慈恩寺”4字竟由他新题,这是唐玄奘的故寺。1000多年来不知多少人题过,但现在挂着的就是我们与时俱进的江总的墨宝。李白自称诗仙,他见到崔颢的黄鹤楼诗后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与其说是大人物爱题字,不如说小人物为了满足大人物的虚荣心。郑州的二七纪念塔和安阳的文字博物馆也是江墨。

  号称绝不题字的朱镕基实际上书法不错,有郑板桥六分体的古韵,他为郑州期货公司题字:“郑州粮食交易批发市场”,其中的“场”字被他写成华国锋时代的简化字。这种简化字只流行了4年,随着华的下野就被废弃。

  胡温琴瑟和谐,都是缺乏才情和个性的人,他们自称不折腾主义,热衷黄老无为低调做派。他们最著名的题字都是地震的时候:温在汶川的小学黑板上写了:多难兴邦;胡在玉树的黑板上用粉笔写了:新家园会有的。到此为止,冠冕堂皇郑重其事的题字已经完全变成了小儿科的“黑板报”,而且用的是最粗陋的粉笔。

  即使如此,据说这两个留下大人物“粉宝”的黑板连同教室连同学校都已经被列为文物,将永久保存。如果真是这样,那不过是多了一个历史的笑料而已。这如同某明星在一个人的屁股上签了名,这个人便发誓永不洗澡一样。不过文革时期,很多握过毛万岁大手的人回家后是不再洗手的,怕洗去了毛给他的仙气,更不用说用这只手擦屁股了。最典型的莫过于那场知名的芒果闹剧,其荒诞程度足以成为全世界最伟大最幽默的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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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后期,特别是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之后,毛万岁已经看不成他的葵花宝典《资治通鉴》了,白内障使他基本封了笔。在其他大人物皆不通文墨的危机时刻,这时候幸有两个文化大太监挺身而出,以其前无古人后有来者的无耻才华频频捉刀,四处题字留名,这就是康生和郭沫若。

  康生为了提高书法技艺为党争光,经常跑到故宫和国家文物局,借来或者买来各种名帖善本回家苦练。当然借了一般也不会还,共产主义嘛;至于买么,也就是按废纸的价钱以斤而论。传说他曾经把郑板桥的原印磨掉,然后极其无耻地刻上他的名字。

  康生善始善终,死时哀荣无限,死后却差点被鞭尸,因而他的大手笔能被保留下来的极少。相反,善于见风使舵投机逢迎的郭沫若倒比康生幸运得多,故而在那一时期郭沫若浓墨重彩的梯形字一时间涂满了中国的大江南北。郭沫若曾经无限肉麻的捧毛万岁的臭脚:“主席并无心成为一个诗家或词家,但他的诗词却成了诗词的顶峰。主席更无心成为书家,但他的墨迹却成了书法的顶峰。例如这首《清平乐》的墨迹而论,‘黄粱’写作‘黄梁’,无心中把粱字简化了。龙岩多写了一个龙字,‘分田分地真忙’下没有句点,这就是随意挥洒的证据。然而,这幅字写得多么生动,多么潇洒,多么磊落。每一个字和整个篇幅都充满了豪放不羁的革命气韵。”明明写错了还要加以赞美,简直是无耻之尤。

  郭沫若以文而名,后精于金石考据,一生尽毁于政治。其字间架局促,用力唯恐不足,毫无文人气质。大名鼎鼎的“中国银行”、“故宫博物院”和“北京青年报”就是他的代表作。

  毛万岁“万寿无疆”之后,作为一个超级书法发烧友,华主席一时炙手可热风光无两,短暂而辉煌的“郭沫若时代”匆匆结束。待到华体字被雨打风吹去,粗通文墨的大人物越来越失色于专业书家。启功、沈鹏、范曾等名家的字开始大量地走出书斋,真可谓洛阳纸贵,一字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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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同无疑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个典型的刀笔吏。他5岁学书,14岁即有乡誉。被毛万岁称赞为“党内一枝笔,红军书法家”。 1936年社团在延安创办中国抗日军政大学,毛泽东特意推荐舒同题写校牌。舒同自创“七分半”,即结体上楷、行、草、篆、隶五体各取一分,风格上颜、柳各取一分,何绍基取半分,因而形成独特的“舒体”,字如大汉开弓,张力十足。

  何香凝曾经把共产党的舒同与国民党的于右任相提并论,这无疑是对于右任的最大侮辱,民国老人于右任先生一生清贫耿介,仗义执言,不媚俗,不畏权。他曾有一诗曰:风虎云龙亦偶然,欺人青史话连篇。人间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数十年。

  与李斯赵高秦桧蔡京严嵩董其昌和珅一样,如果说舒同是一个好的书法家的话,那么他的另一面则是一个坏的恶的酷吏。在他主政山东大跃进时期,数百万人被夺走粮食后活活饿死。当他在济南为毛、林、周、朱等社团大佬修建豪华行宫时,无数皮包骨头的山东农民正走向坟墓。迫于民愤,1961年,舒同被从山东省委书记一下子贬到章丘县任县委书记。1963年,舒同终于逃出人人对他恨不食肉寝皮的山东,去陕西做省委书记。但到了1967年夏天,曾经被舒同辣手摧花的山东右派们造反崛起,又将舒同千里迢迢从陕西揪回来山东,批斗了好几个月,差点没弄死他。

  舒同一生题字无数,以山东和陕西为多。在颜真卿故里——山东费县题写的“许家崖水库”是他最为得意之作,每字原高100厘米,宽80厘米,不仅是他写的最大的字,估计也是书法家中写得最大的字,堪称真正的巨擘大字。

  作为大跃进的“五虎上将”之一,善书的舒同无疑要比李井泉吴芝圃等其他酷吏幸运得多。他不仅劫后余生落得善终,而且可以说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以社团名义创立了一个“中国书法家协会”,使他出人头地八面来风,活得无比滋润。作为“中国书法家协会”创始人和第一任主席,舒同一时执中国官方书法之牛耳,可谓名至实归。中国官场文化从此走向制度化和专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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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年后,舒同的椅子传到张海屁股下面。张海做了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之后,他的润例立即翻了数倍。作为省部级高官,张海的官方待遇已经不菲。在这个名利时代,他本身就是一部大功率印钞机。张海的字脱胎于隶书和汉简,据他说是隶草,但堆墨如猪,收笔似鼠尾,实在谈不上美感。张海不善文,更不善画,仅一书匠而已。如同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并不是中国最好的作家,张海也绝不是中国最好的书法家。作为书协主席,张海的题字应该归入名人书法中去,与书法艺术没有多大关系。

  河南还有个叫陈天然的书法家,以其谋杀毛笔的堆墨法而独树一帜。他那力透纸背哆哆嗦嗦的“天然体”字一度遍布河南的街角店头,直到他题写的“天然商厦”被一把火烧为灰烬,直到他题写的“亚细亚”黯然陨落。

  想想徐静蕾9岁时题写了北京赛特商厦,至今人与字依然玉树临风,不禁令人惊讶。前两年徐体字已经被制作成标准电脑字库。

  在一个势利的社会中,人看名树看影,名人书法使名人要大于书法本身。在珠三角行走,叶选平的题字几乎抬头不见低头见,如同中国寺庙里的赵朴初。

  在大书家中,范曾、舒同和启功的题字最多,甚至不少都是他人仿写的赝品。启功可谓德艺双馨,他的字中宫紧密上下开张,极其雅致清丽,写在哪里都是平添风韵的雅事。范曾自成一家,书、画、文皆神采斐然,其风流倜傥略有东坡之风。舒体最早进入电脑字库,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很多舒同题字都是电脑合成的,连赝品都谈不上。

  近年来,西安大张旗鼓将内城建成为一个不伦不类的现代仿古街,每个中式门坊上都一色儿悬挂着一块中式牌匾。如果仔细看看,这种匾额题字已经和所有的中国城市建设一样制式化了——电脑最后成为中国唯一的一个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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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作霖是一个白丁土匪出身,碗大的字识不了一斗,发迹以后,他有两大忌讳,一忌讳别人说他是“胡子”,二忌讳别人说他文盲。他一直在书房办公,对挥毫题字附庸风雅近乎狂热。他一般只写“天地人心”,任何试图讨好“张大帅”的人都必须颂扬其“墨宝”。据说某次张作霖给日本人题字,落款时故意将“张作霖手墨”写成“手黑”;他告诉杨宇霆:“我那是有意没写那个‘土’字啊!我就是不给他土!也让他们知道知道我张作霖手黑。”毫无疑问,东北是出人才的地方,赵本山发迹以后,也是苦练毛笔字,竟练得如二人转般左右开弓,每逢别人生日,他必送自己的新墨祝贺。在本山大厦门口,一块大石头上刻着“本山本色”四字,即是其巅峰之作。张作霖也极其喜欢将其题字勒石,因为这样可以千古流传。

  我认识一个“全国排名第5的著名书法家”(他自己说的),他就像很多中国歌星一辈子只唱一首歌一样,他永远只写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大江东去……”云云。他告诉我他是文革写大字报练出来的,几十年如一日只写这几十个字,所以写这种“连笔字”轻车熟路一挥而就,闭着眼睛也能写得一样好。一次他应众粉丝的盛情当场泼墨,果然笔走龙蛇一口气连写6幅,竟然一模一样,跟一个版印出来的一般,令人叫绝。众人倍感荣幸地珍藏了。他也要送我一副,我想换个内容。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推辞,只好让我写了底稿。不幸连着5遍都废了,不是错字就是漏字,更不用说笔法之狼狈了。我想算了,他竟然执意要给我写,我就请他写两个字的小斗方:“留白”。他勉强写了,加上啰啰嗦嗦的题款,丝毫没有留白。他问我“留白”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多留点空白,他以为我在骂他,竟摔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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