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亡党是指一党政权垄断的丧失,苏共亡党的逻辑是一个“树倒猢狲散的逻辑”,这个逻辑深深根植于专制制度的“领袖权力终身制”及其“独断式接班制度”之中。

  专制之所以必然灭亡,不在于专制不得人心(因为专制一直可以压制和收买人心),也不在于专制的残暴和集权(因为专制在残暴和集权时往往因为统治能力的存在而延续),更不在于领导人的软弱或“叛党”(因为软弱或“叛党”只是偶然和加速灭亡的因素);关键在于,终身专权和亲族接班的安排,制度性地规定了“领袖统治能力”的风险,进而规定了“制度统治能力”的不确定性和政权“震慑力”的丧失。

  专制本质上是一种“强人依赖”的制度,终身专权和亲族接班的安排,制度性地毁灭了“强人持续”的可能性。领导人的软弱或激进已经包含在终身专权和亲族接班的安排中,“坏领导”只是“坏制度”的必然结果,“专制早晚灭亡”的道理只能在这个“坏制度-坏领导”的逻辑细节中找到。

  本文是对卡先生的“读‘苏共亡党二十年祭’及方绍伟两文”的回应。卡文在批评黄苇町先生和我的文章时,提出了一个“内讧亡党论”,卡文的基调是商讨性和建设性的,所以非常值得欢迎。但卡文也犯了一些致命的常识错误,故有必要提出来加以讨论,以深化对苏共亡党逻辑的认识。

  第一个常识错误:个人专权及其制度保证

  关于黄苇町的错误,关键的地方是他必然只在“一般集权”而不是“专制集权”的意义上提出苏共的“集权亡党论”,他所说的苏共“民主缺失”,必定是“一党民主”而不是“多党民主”的缺失。黄文一方面认为问题不在领导人素质而在制度,另一方面又认为“不民主的作风”导致亡党,这种自相矛盾完全是由“一般集权”而不是“专制集权”的逻辑造成的。因为,“一般集权”确实可以同时被含混地认为是“工作作风”问题和“制度”问题,而其“集权亡党论”也必然由于这个逻辑而完全错误。

  卡文看到了“一般集权”和“专制集权”区别,却没能认识到,黄文的自相矛盾正是上述逻辑的自然结果,所以卡文奇怪地认为:“政治领导人的个人专权和心中没有人民是没有必然关系的,虚伪荒谬的政治宣传和领导人的个人专权也没有必然的关系”。而实际上,领袖个人专权正是所有问题的核心,是个人专权得到了“列宁先锋党模式”的制度保证,才必然导致“心中没有人民”和“虚伪荒谬的政治宣传”。

  第二个常识错误:民主的“工作作风”

  卡文批评我的文章说:“对于黄文的列宁是有民主风范的批评,方文确实转移了论题,因为,黄文的论题就是列宁的工作作风是有民主风范的,而不是个人独裁专权,方文的切入点确实苏共的政治领导本身是不是民主的。用体制的民主替换了工作作风的民主,固然民主不应该仅仅理解为工作作风的领导,但是这是针对一个人而言的,那么就只能限定在工作作风的民主风范上考察。一个人不是一个制度。所以方文的批评实际上是不切题的。作为对于民主的学理分析是对的,作为批评是无效的”。

  由于在“个人专权及其制度保证”上的理解偏差,“一个人不是一个制度”一说,显然就偏离了“独裁制度”的真相。实际上,人们通常所说的“民主作风”完全混淆了“个性”和“制度”的关系。一个人可以表现得很亲民、很随和,但这完全不妨碍他在政治决策中坚持独断专行的“民主集中制”,或者在“民主集中制”的约束下无所作为。“民主集中制”在制度上决定了“民主作风”完全可以是假的或不能贯彻到底的,这个批评的切题之处,正在于直接针对了黄文对列宁“最有民主风范”的幻想,它不仅是一种制度主义的有效批评,而且也是理解“列宁先锋党模式”的切入点。

  第三个常识错误:“不可量化”与“不可知因素”

  卡文批评我的“统治商数论”是“高度含糊,不可量化而量化,所以根本就没有实质意义,所以也没有解释力量,根本不成其为严肃的理论。……在理论中引入了不可知的因素,所以也没有必要认真对待。这样的原创性,也根本不值得鼓励和提倡。既然苏联(共)的解体(垮台)不是专制因素,也不是民主因素,那么就否定了‘列宁先锋党模式与苏共的灭亡’的论证意义,所以我上面说方绍伟的不同文章是互相矛盾的”。

  这个“互相矛盾”当然是卡文自己制造的,因为我明确提出:“列宁先锋党模式与苏共的灭亡”一文,是专门分析“斯大林模式”是不是“列宁先锋党模式”的逻辑结果的;而早先的“残暴专制导致苏联解体吗?”一文,则专门分析苏共亡党的“统治商数论”。这两篇文章侧重分明,前后递进,是再清晰不过的。但是,卡先生再次不能读懂文章的条理,却不是偶然的,因为他急于用自己的观念去解构现象,所以难免产生了急不择言的问题。

  这就是卡先生对“统治商数论”有心理抵触的原因,也是卡文关于“不可量化”与“不可知因素”的批评违反常识的原因。“统治商数论”对“统治能力”、“统治成本”、“统治商数”和“基因悲剧”都有明确定义,当然不存在“高度含糊”的问题。“统治能力”指的是领袖能力及制度能力,“统治商数”是统治能力与统治成本之比,“基因悲剧”则是权力终身独断和权力亲族继承导致的统治能力的崩溃。

  关键在于,社会科学的任何概念(包括对可预期事物的描述)本来就都是“不可量化”的,人们对社会现象的解读,完全不必要等到“可量化”之后再去进行,这也正是“逻辑直觉的实证”应该先行于“经验数据的实证”的根本原因。社会现象的“不可知”或“不可预期”也是事物的本来面目,这根本不是我“在理论中引入了”的。“统治能力”和“统治成本”的核心概念,目的正是在于揭示和接近事物的本来面目。不能因为自己有心理抵触,就不去理解原意,就断言新解读有“不可知因素”,更不能因此停留在无分析的口号而不进入具体的逻辑细节。如果这些出现在一般留言里倒也无碍,但写成文章就难免要触及学术批评的大忌了。

  “统治商数论”的逻辑细节是清楚的:“领袖权力终身制”及其“独断式接班制度”滋生了巨大的“统治能力”风险:第一,“终身制”导致了个人独断而非集体领导的政治文化,削弱了政权发挥集体智慧、协调意志的“统治能力”。第二,个人终身独断,容易放大个人能力的缺陷和意识形态的偏向,前者可以因为“昏庸无能”而降低“统治能力”,后者可以因为“统治成本”失控而摧毁“统治能力”,两者或者两者的某种结合,都可以导致政权崩溃。苏联的崩溃就主要属于后者(详细分析见“残暴专制导致苏联解体吗?”一文)。

  第四个常识错误:“列宁-斯大林模式”的“不可改造性”

  我在“列宁先锋党模式与苏共的灭亡”一文里提出:“列宁先锋党模式”有三大特征:以马克思主义武装起来的“职业革命家”为先锋,以无分权制约的“民主集中制”和“领袖权力终身制”为组织原则,以暴力夺取国家政权和实现“共产主义”为行动目标。

  卡文认为:“方绍伟对于列宁先锋队模式政党的特征概括是很不充分的,这里加以进一步说明。因为方的概括主要是这个模式政党的组织特征,而作为国家的唯一执政党的先锋队政党,除了组织特征之外,政权特征更加重要,那就是对于国家的一切事务的全权控制:经济,法律,军队,文化,社会团体,等,更进一步重要的是要有一个能凝聚起来的领导核心。所谓凝聚起来,不是说苏共政治局是共同服膺一个非凡领袖的决策和意志,而是说它们能维持权力核心的稳定存在和权力的程序化移交,从而表现为一个合理和合法的权力体制,而不是通过内讧使得权力争夺无序化,暴力化,体制权力患得患失的个人化,从而导致苏共中央的制度崩解和合法性削弱”。

  对“列宁先锋党模式”进行补充和发展是值得欢迎的。但卡文所补充的“政权特征”却只是“组织特征”自然延伸,根本没有增加任何信息量,“对于国家的一切事务的全权控制”正是“以无分权制约的民主集中制和领袖权力终身制”的逻辑结果,“很不充分”的说法显然是自我夸大了,何况原文的主旨正是论证“政治、经济和思想三垄断”的“斯大林模式”是对“列宁先锋党模式”的拓展。

  但这些却只是卡先生在对待原文上所一再暴露的理解问题(最近的例子如卡先生对我的“民主主要不是纠错机制”一文的批评),更致命的是,卡文突然把“实证分析”引向了“愿望分析”,它在表达了“要有”和定义了“凝聚”之后说:“对于先锋队模式的政党,也就是统治党,它的核心要害,就是权力中心的稳定性和坚固性,这样它才能保证自己的政治权威—权力的严肃和强大。这样的政党可以让渡某些权力,比如放松对于经济,文化的控制,容许某些方面的多元性,甚至它不会放弃执政权,以及执政的根据—武装力量。这个权力体制是统治人民的,当然对于人民这不是政治民主的制度,但是这不意味着这个制度就能垮台”。

  在我看来,期望“列宁先锋党模式”演化出“斯大林模式”之外的体制是一种空想,这在苏联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也是一般所说的“列宁-斯大林模式”的“不可改造性”,用“统治商数论”的语言说:这个模式高度依赖于专制集权的个人和制度的“统治能力”,一旦领袖个人的“统治能力”出问题,制度的“统治能力”就会因为缺乏“震慑力”而软化,政权的“统治成本”则会由于领袖和制度的“震慑真空”而暴增,最后导致政权被社会力量所压垮。一句话,专制要么在压制中生存,要么在软弱和松动中灭亡。

  改造“列宁-斯大林模式”的唯一可能性来自文化,而这也是卡文在附带论及中国时所忽略的重大因素。不同文化的特性会给“列宁-斯大林模式”的“可改造性”带来了新的变数,这一点下文还要谈到。

  第五个常识错误:从专制制度的深层,退回到领袖个人行为选择的表层

  卡文在最后提出了一个“内讧亡党论”:“苏共的垮台首先是苏共核心的权力内讧导致的政治动乱,然后才是失去了权力。如果戈尔巴乔夫能建立绝对的政治权威,在党政军中培植自己的力量体系,在苏联远远超越中国的经济,科学和社会的基础上,苏联未必会解体,当然苏共也就不会垮台,但是苏联也就不会实现民主化了,尽管它的民主化也不尽人意。

  苏联的条件既然优越于中国,没有文革动乱,社会福利也甚为优渥,为什么中共没有垮台,而苏共垮台了,当然是因为戈尔巴乔夫要实行民主化,而这就必须要废除苏共垄断苏联政权的现有体制。所以苏共的垮台就是因为苏共领导人要它垮台,……当然为什么苏共领导人要苏共垮台,当然这是更加基础性的问题了,因为苏联不民主,因为苏共专制集权,但是要注意,戈尔巴乔夫的民主化改革动因,不是因为党内的不民主,而是国家政治体制的不民主,……回到苏共垮台的总病根的问题,我认为,这个问题不是我们能回答的,而是苏共领导人,具体地说,戈尔巴乔夫才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就是想让苏共垮台,如果他是邓小平,那么苏共很可能就不会垮台”。

  其实,戈尔巴乔夫自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过:“我生活的目的就是消灭共产主义”。但这不是问题所在。在我看来,“内讧亡党论”在理论解释力上是一种倒退,这也是卡文否定了“统治商数论”之后所必然出现的理论倒退。

  “内讧亡党论”的实质,就是把苏共亡党的原因从专制制度的深层,退回到领袖个人行为选择的表层,从“统治商数论”所强调的独裁及“独断式接班”所必然产生的制度不稳定风险,退回到具有偶然性的领袖个人的意识形态倾向,退回到“如果他(戈尔巴乔夫)是邓小平,那么苏共很可能就不会垮台”。在研究中国秦朝灭亡的原因上,也有人提出过“内讧亡秦论”;“内讧亡秦论”确实也是比“暴政亡秦论”和“扩张亡秦论”更有竞争性的理论,但它依然是错误的,我在另一项研究里专门分析了这个错误,问题也同样在于从制度分析倒退到个人分析。

  “统治商数论”实际上坚持的就是制度分析:专制之所以必然灭亡,不在于专制不得人心(因为专制一直可以压制和收买人心),也不在于专制的残暴和集权(因为专制在残暴和集权时往往因为统治能力的存在而延续),更不在于领导人的软弱或“叛党”(因为软弱或“叛党”只是偶然和加速灭亡的因素);关键在于,“领袖权力终身制”及其“独断式接班”,制度性地规定了“领袖统治能力”的风险,进而规定了严重依赖“领袖统治能力”的“制度统治能力”的不确定性;换句话说,领导人的软弱或激进早就包含在“领袖权力终身制”及其“独断式接班”的制度中,而软弱和激进都将自毁专制的“震慑力”,这就是为什么我用“基因悲剧”来描述专制的必然灭亡(关于专制的再生机制,见“独裁政府为何长命百岁?”一文,“长命百岁”指的是机制的生命力,不是个别专制政权的长寿)。

  专制本质上是一种“强人依赖”的制度,终身专权和亲族接班的安排,制度性地毁灭了“强人持续”的可能性。领导人的软弱或激进已经包含在终身专权和亲族接班的安排中,“坏领导”只是“坏制度”的必然结果。我们可以把这个制度必然性称为“树倒猢狲散逻辑”,苏共的崩溃,萨达姆的灭亡,穆巴拉克和卡扎菲的倒台,都无一不是这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逻辑结果。

  社会研究的任务,就是在具体的个人分析、制度分析和文化分析中,寻找“树倒猢狲散逻辑”的细节。“专制早晚灭亡”的道理只能在这个“坏制度-坏领导”的逻辑细节中找到。但是,如果没有条理清楚的“逻辑直觉的实证分析”,任何“经验数据的实证分析”都必然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和“瞎耽误工夫”。在这里,“社会科学中有没有科学”的问题,取决于对“科学”的不同定义,但现实存在性的“实证”与现实合理性的“愿望”,其区别还是一清二楚的,尽管“专制能力”和“民主愿望”的博弈也是一个预期的游戏。

  结语:“制度的可改造性”与文化

  本文关于“制度可改造性”与“领袖个人选择”的讨论,实际上包含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为什么戈尔巴乔夫会选择“亡党”而邓小平会选择“保党”?为什么同样发现了权力终身制弊端的赫鲁晓夫会无所作为,而邓小平则能在毛泽东以“农村包围城市”突破“列宁模式”之后,进一步以“领袖权力限任制”突破“列宁模式”?

  现代制度经济学认为,“制度”包含“正式的政法规则”以及“非正式的文化规则”两层含义。“统治商数论”在内部逻辑上,强调了“领袖权力终身制”及其“独断式接班制度”这两个“正式的政法规则”对“列宁模式”存亡的决定意义,在外部逻辑上,则强调“非正式的文化规则”对改造“列宁模式”的决定意义。

  也就是说,“统治商数论”的制度主义逻辑是一惯的。表面上是毛泽东和邓小平作出了改造“列宁模式”的选择,表面上是精英推动历史的力量和作用,实质上则是文化在起作用。因为,文化不仅规定了精英选择的意志,还规定了精英选择的环境,正是这两者共同导致了对精英选择的社会确定和认同。

  中国文化不同于俄罗斯文化之处,是它的“保守中有变通,变通里求中庸”的特质。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说,期望“列宁先锋党模式”演化出“斯大林模式”之外的体制是一种空想,这在苏联是根本不可能的。要特别注意的是,在这里,精英的角色主要是通过“制度选择”而起作用的,最终起作用的还是那个改变或没有改变的“制度”。文化分析超出了本文的范围,但它肯定是理解具体专制制度的关键所在。

 (方绍伟:“中国选举与治理网”专栏作家;作者文集:http://blog.sina.com.cn/fangshao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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