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去新疆石河子大学拜访贺卫方老师,那时离他支教结束只剩十几天。

 

天气预报说石河子的气温降到零下37度,我穿上了棉裤;那也是我第一次去新疆,在先入为主的想像里那里有强烈的异域感。温度与空间的双重距离,让我觉得自己将前往另一个世界。石河子雾蒙蒙的,雪没办法融化直接在空中升华为气体,整座城市像一张像素不高的相片。那里距离乌鲁木齐两小时车程,既非大都市,也不是小城镇,它的前身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师”,经过50年的建设,兵团特有的密集和单一被拓宽和拉长了,街上的建筑物稀疏,旧日的痕迹被抹掉。石河子变成了被统一模板复制出来的中国普通县城中的一个,洋溢着相似的倦怠。

 

石河子人喜欢穿黑羽绒服,说话大嗓门,因为喝了很多白酒而脸膛通红,浑身还散发烟味,好像这种浓重既可以御寒,又能将自己从那长长的、冷冰冰的模糊与倦怠中强调出来。贺老师一看就是个外地人,他太“轻快”了——穿浅色棉衣,没有戴围巾和手套,少见地把皮肤裸露在外,走近后,能看见他的眉毛上挂着冰屑,脸冻成粉红色。

 

我是以自由作家的身份前去拜访的,如果说是“时尚作家”也行。出发前有个朋友嘲讽说——一个时尚作家与知识分子的相遇,这本身就够有戏剧性。我花了大部分时间写一些“时尚”——时髦的书,电影,人物,机巧的几个星期后就被遗忘的小玩意儿,它们是生活中最触手可及的表面,我写它们,既是跟世界沟通的方式,也是逃避的手段。我的另一个身份还是“困惑的年轻人”,我脑子迷迷糊糊的想不通一些事,我想不通它们,不会疼,不会死,可它们让我难受。

 

10年前,我是个法学院的学生。我没有幸听过贺老师的课,实际上,其他老师的课我也一点不记得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一种气氛——官本位的气氛。我们修了一个一个学分,写了一篇一篇论文,以便堆砌出一个通行证,通往国家机关的通行证:先从助理书记员干起,书记员,助理审判员,审判员,调到高院去,庭长,调到更接近权力核心的部门,那里都没有门牌号门口站着武警……,这个过程如果稍有差池那就打回原形,或者时来运转一步登天也说不定,想那么多也没用,首要的是,获得入门的那块敲门砖。我依然记得有一个老师用困惑地口吻谈起一个官后代:“她怎么当律师去了?”好象她是这个等级制度的叛徒,一个实用主义者难于理解的人,于是她被笼统地归为“失败者”。

 

我拿着学分和论文换来的通行证,获得了一个国家机关的面试机会。面试官问我:“假如你的领导台上说错话了,你怎么提醒他又不使他难堪?”我心想:他自己不会知错就改吗?我干吗提醒他?我看热闹还来不及呢。我在另一个机关谋得一职,每天用“共产中文腔调”写公文。我没干什么特别出格的事儿,可我闷闷不乐。

 

我微弱的反抗出自本能,一种天性被压制后的反弹,一种对假模假式,了无生趣的天然厌弃。现在回想起来,我讨厌的还有“工具化”——我只需要套用法律条文做重复性劳动,我是无形的飞转机器上一个小小部件,我不需要有自我意识,实际上是,我不该有,机器的零件嘛,必须是“可报废”的。我混混厄厄的,像在做一个噩梦,我手脚抽动了两下,但是并没有醒来。

 

现在偶尔参加同学聚会,99%的同学仍在官本位的道路上攀爬,他们已经走过了最脆弱也是最有可能醒来的时期,起码走过1/3了吧,混得好的都当上处长了。有时候我会套用书里看来的概念,把他们当成“平庸的恶”——“极权政治下,人们附庸做恶,视作恶为常事,甚至视之为恪尽职守。这种恶很平庸,日常化,在作恶者眼中,这些恶都不是恶,不但不是恶,还是一种美德”。可是,他们又不全是如此——他们也看不惯这世界的不正义,在某些时刻发出激愤的声音,因为他们看到得更多,他们批驳得更透彻。可是大部分时候,他们根本不想谈起。他们谈论美食,奢侈品,电影,养生书……。他们是“little men”,更大的人物在发号施令,他们仅仅是执行者。他们也是正直的人,思考过他们在做的事,可是假如认识到这个巨大机器的全部真相,对他们来说太残忍了,仅仅是这么想想就把他们吓得哑口无言。

 

我逃跑了。跑到国外去转了一圈,变成个时尚作家。我假装找到了真正的精神家园,我是祖国的陌生人,我不关心我生长的土地上的过去,也不想去面对它的将来。法律,以及法律精神所附着的追求,那更是早就忘光了。当然我为自己寻找了理论依据,我不再是“平庸的恶”,这难道不是进步吗?我这是“消极自由”——

 

“我决定不要去争取我没有把握得到的东西。我决心不去欲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如此一来,我就好像是作了一种战略性的撤退,退入了一个内在碉堡——退入了我的理性、我的灵魂、我的‘物自身’,而退入这些之后,不论人们怎么做,外界的盲目力量、以及人类的邪恶意图,都已无由触及。我已经退隐到我的内心之中了——在那儿,也惟有在那儿,我才是安全的。”

 

2007年,美国《时代》周刊报道了中国的“我一代”,我有几个相识也榜上有名。“我一代”是一群都市青年,80后生人,懂得生活的艺术,追求时尚,趣味和美,唯独不关心政治。我是“我一代”中的一员。我出生后的前10个年头,有过短暂的家长离开了家式的松动,也经历了恐惧弥漫的时期,这些我懵懂不知,等我有了自我意识,政治从生活中被彻底抹去,黑猫白猫的理论深入人心, 争当那只会捉耗子的好猫是青少年时代的主流价值观。“不谈论政治”成了一种常态,忧国忧民一点都不时髦,不chic。

 

看到很多人引用过罗素那句名言——参次多态乃幸福本源。这是个美好的语录,可我真正懂得它吗?我在整齐划一中长大,整齐划一地追逐成功和实用主义,整齐划一地逃避公共生活。个人主义匆匆归位了,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有个性,可我的公共人格,始终穿着千篇一律的制服,脚上沾着标准化的尘埃,没有醒来。

 

或许这就是很多人谈论的“过渡”的一代——在达致人的自然状态之前,需要“先把盖子掀开”,一步到位是不存在的,起码分几步走:我要免于饥饿,先要学会鉴别地沟油和化学家小窍门;我想居有定所,先背上一屁股债;我想爱人,先摘下功利主义的假面具;我要自由,先拨开眼前由恐惧和麻木交织而成的迷雾,再去选择我是什么或不是什么。并没有子弹穿透身体,而是像风土不良的区域一样笼罩着压抑的坏天气,我没经历过彻底的痛苦,也不懂得全心全意的快乐。当然,最简单的是不想那么多,只要写一些速朽的漂亮话,醉倒在名流文化和消费主义的蜜糖里,不也挺好吗?

 

很难说清变化发生在什么时刻,2008年?大事频发之后?微博和社交网络到来的时刻?变化是潜移默化的,我在悄悄地受到影响,我的朋友们也一样。公共事件引发的群体情绪将每一个人裹挟在内,使人震惊的新闻层出不穷,政治正在穿透笼罩了20年的迷雾,影影绰绰的,成为生活本身。年会上,时尚青年打起雨伞,被滚滚而来的巨大车轮压倒,他们穿着黑衣,唱一首哀伤的歌。这既不是标新立异,也并非返璞归真,这仅仅表达了他们身为公民的一点点“意见”。

 

坐在贺卫方老师面前的我,是我全部过去的总和——一个法学院里的落落寡欢者,一个巨大机器的零部件,一个用逃避来达到与自己和睦相处的消极分子,一个在“盖子被掀开”后需要重新做出选择的困惑的年轻人……。我满腹疑惑,每个毛孔都张开着,希望听到一些教益——恶法被宣布“非法”前怎样遵循法律?“公民观察团”与“除法院外无人有权审判”相违背吗?“无罪推定”适用于政府吗?法律真的是惟一的平衡“自由”与“平等”的手段吗?……当法律—— 这个被我厌弃的专业——不再是“官本位”的工具,我真心实意地关心它,因为它是我理解这个世界的路径,是思索我在干什么的方法,是一个人免于因为不自由所带来的恐惧的武器。

 

贺老师不是我惟一的老师,但他是特别亲切的老师。 他行为文雅,谈吐幽默,虽然常常鞭笞不公,依然保持了优雅的风度与冷静的力量。他的个人魅力与他的学识一样给人以启迪。

 

这些老师称得上“知识分子”的名号,不是因为写论文,或评点时事,而在于:启蒙与推动正义。我没有办法列出受到他们影响的青年的数量,或者统计出他们在多大程度上推动了正义,我仅仅可以讲述我自己的故事——他们持久不断地厘清被误解的概念,宣讲常识,鼓励思考,这对我,就有100%的价值,就是全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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