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身体的时候,缺吃。不是指“五九、六一”时期,而是上世纪的80年代。那时我在一所农村中学,学校食堂里东西少得可怜,当然我们也没什么购买力。我至今还记得常常半夜饿醒,起来摸东西吃。但是除了酱油,没有任何可以放进嘴里的。才知道,从小听大人说空着肚子,肚皮贴在脊梁骨上,踏实,好睡,是开玩笑。那年代,也只能拿玩笑充饥,不然,空肚子怎么熬过漫漫长夜?

   
那时候,我宿舍里有时会扫出死蟑螂,已经干枯了。大概被饿死的,人都被得吃,蟑螂吃什么?
   
但那时米还是有的,跟副食品比起来,米便宜多了。所以竭力用饭填饱肚子。但因为缺乏副食品,特别是缺乏油,肚子很容易饿。越饿,饭量就越增。我是直接在铝锅里吃饭的,煮一铝锅的饭,反正一个人吃,就直接端着铝锅吃了。简单的配菜就直接丢在铝锅里,没菜时,就倒一滩酱油。端着铝锅到处走,看风景,听笑话,也可以下饭,三口两口,饭就刮光了。

   
许多年后我去了日本,亲眼瞧见了国内报纸宣传的、作为改革开放宏伟目标的“物质生活极为丰富”。我曾去筑地市场打零工,更是随处可见吃的,并且很多是被丢掉的,比如鸡脖子、翅膀、爪子,日本人不吃,就当垃圾处理掉。我们几个中国来的都觉得太可惜,有的就悄悄去捡,捡回家,无论是卤、炸,还是煲汤,都好。这可是鸡啊!在国内,吃鸡是坐月子女人的享受,而丈夫们也因此有了口福,跟着啃爪子。老人说,坐月子女人啃骨头,牙齿会松动的。后来,日本人瞧见中国人从垃圾堆里捡这些东西,就在处理鸡肉时把它们堆在案上,给中国人。不要从垃圾堆里捡,体面多了。

   
但贫穷之下,是无所谓体面的。我一个朋友当年去澳大利亚,也告诉我,那边把鸡胸做成宠物饲料罐头,很便宜,一些中国人就去买了吃。孔乙己说偷书不算偷,我觉得,在饥饿之下,而且不是自己懒惰的原因,而是政策造成的饥饿之下的偷,也不能算偷,不可以上升到人格尊严上来谈。我这么说,我承认是为自己辩护。我大学时候就曾偷过食物,一天,因为太迟去食堂,食堂关门了。蓦然发现临窗的地方放着一盆包馅,大概是食堂工作人员疏忽,没有收好。大喜,用碗舀了回来。那是甜包的馅,几乎全是猪油,而且是生的。我和另外一个同学拿回宿舍,没有灶,就捡几块砖在宿舍前垒起,用《毛选》生火。当时我有三套《毛选》,或是硬性要我买的,或是学校组织送的。围了很多人,都说我“反动”。其实那只是用造成政策性饥饿的理论,来补偿我的政策造成的饥饿,是补得其所的。只是,不幸我们都拉肚子了,长期没有油的肠胃,消化不了如此凶猛的油腻,就好像光棍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美女一样。

   
现在,我在中国的农贸市场,也常看到许多被当成垃圾的东西,比如鱼肠鱼肚,有时还有鱼头,比如还不是很烂的蔬菜,比如过期的食品。这些东西,要放在我长身体的年代,都很珍贵。看来,中国确实富裕了,至少在城市,“物质生活极为丰富”了。要对付吃的问题,应该比较容易了。可是,这些东西真的能吃吗?比如最近暴光的“地沟油”。其实,这“地沟油”长期就有,而且谁都知道,就说媒体报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只是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解决。也许是还没有出现吃“地沟油”死人的?

   
关于“地沟油”,人们很在意它对身体的危害,有人还很学术地分析它的成分:主要成分为高级脂肪酸甘油酯,进入人体后会分解为高级脂肪酸和甘油;植物油为不饱和脂肪酸,动物脂肪为饱和脂肪酸,不饱和更有利于人体健康。有专家指出:“炼制过的地沟油,其动植物油经污染后会发生酸败、氧化和分解等,从而产生重毒性物质,砷就是其中一种。人一旦食用,就会引起消化不良、头痛、头晕、失眠、乏力、肝区不适等症状。”还有,“地沟油中含有黄曲霉素、苯丙芘,这两种毒素都是致癌物质,可以导致胃癌、肠癌、肾癌及乳腺、卵巢、小肠等部位的癌肿。”这戳到了大家敏感处了:会死!几乎所有人都在关心生命问题,好像如果不致癌不死人,还可以网开一面。

   
我们的熔点是定在“死人”上,如果死人达到上限,领导要被处理。而刚发生的上海地铁事故,就因为没死人,报纸头条也不上了,仍然是领导人、“天宫一号”头条。昨天说起来,还有人跟我争论,说上海地铁事故本来就不严重,为什么要放头条?我很奇怪,如果不死人,是否就值得额首庆幸?“地沟油”如果不致癌,如果无以证实对身体有害,甚至如果还有益于健康,比如我小时就有人论证洗米水有营养,就可以吃吗?中国人活得太物质,也怪不得中国统治者历来总把他们当做猪来喂养了,所谓“生存权”可以替代“人权”,在中国还是很有市场的。

   
但是中国并不是从来如此的,比如在春秋时,齐国发生了饥荒,有人在路上施舍食物,道:“嗟,来食!”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拒绝了,死也不吃,所谓不吃“嗟来之食”。按理说,这所给予的食物应该不是毒药,也没有任何证明含有有害物质,而马上可以证明的是,吃了它,生命就保住了。但是那人就是不吃。因为吃了,生命虽然被拯救了,但是拯救出来的已经不是人的生命。

   
“嗟来之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是一个“侮辱性给食”的故事。那么“地沟油”是给人吃的吗?不是给人吃的东西给人吃,这本身就是侮辱,是“侮辱性给食”。人所以是人,是因为他有尊严,他不能被侮辱。如果侮辱才能生存,那不如不要生存。这点道理,似乎当今的人们并没有想到。想想,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活着一群群吃着不是人吃的食物的人,这人还是人吗?吃得再富足,也不过是非人的富足。

   
忽然想起,当年心细的日本人把鸡翅、鸡爪给中国人,是否仍觉得它不能吃,而中国人居然去吃呢?当然,在这事上,中国人完全可以拿民族饮食文化的不同来自持。但是文化可以特立独行,一些人类共同的基本准则却不能,拿“中国特色”、“特殊国情”来当挡箭牌,只是狡辩,只能贻笑于人类。其实,回头想想,我的所谓政策造成的饥饿之下的偷不算偷,也属于不把自己当人的狡辩。人毕竟是人,人不能躲在任何理由之下行非人之事,就好像无论什么理由,也不能搞“恐怖袭击”,这是基本的原则。归根结底,没有任何一个族类是特殊的,比如屎,不能吃就是不能吃,不能因为科学证明其营养丰富,就可以吃。即使将之包装成“黄金餐”。在中国人中间,老是传说日本人吃“黄金餐”,未能证实,但是中国人自己吃“地沟油”却是证据确凿的。曾听日本人挖苦中国人是“ゴキブリ”,什么是“ゴキブリ”知道吧?就是蟑螂。

   
我很愤怒,但无以驳斥。我说过,人最痛苦的是被人歧视了,却无话可说,因为你确实应该被歧视。
   
没有吃的时代,和有“地沟油”们吃的时代,我不知道哪个年代是幸运的。也许中国人只能在这两种之间选择?对中国人来说,只有两种时代:做成了蟑螂的时代,和做蟑螂而不得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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