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澳大利亚汉学家马丁来访,在我所供职的大学里见了,我带他到街上逛了逛,顺便介绍沿路的房屋建筑,它们具有中国各年代的建筑特点。对那些房屋窗户上的铁栅栏,他颇感兴趣。我告诉他,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我的住房也装着这样的栅栏,我每天就生活在这样的牢笼里。

确实如此。那一年我回国,买了房子准备装修,父亲说,得先做防盗网。防盗网?我不知道什么叫防盗网,我刚离开的日本,夜不闭户也不会有盗贼光临,更不见什么防盗网了。

   
父亲说,不先做防盗网,首先装修材料放在屋里都不保险。还没装修,就得防着材料被偷;还没把家经营好,就想着可能盗贼入室,这感觉,就好像还没结婚,就想着老婆会被人偷去一样,用沮丧来表述,都太隔靴搔痒。

   
既然是回来了,只得顺应了。再说,人人都做,你不做,盗贼还可以攀着邻居的防盗网爬到你家来,更危险了。于是也请了工人,用钢筋做。工人很熟练,还没跟他讲完,就全明白了,敢情是防盗网做得太多了。全中国防盗网都一样,样式也大同小异。以生存为目标的东西,基本是大同小异。所以以“生存权”为目的的国民饲养,可以像饲养牲口一样简单。特别是在危险状态下,实用更是第一硬道理。比如刀枪,除了杀伤力,其他都可有可无。但我还是坚持臭美了一下,几乎所有的防盗网都漆银色或黑色,我让工人漆上了蓝天的颜色,好让密密麻麻的钢筋化在蓝天里。

   
但是日子仍然过得很憋屈了。也许是刚在国外呼吸了自由的空气,特别受不了。有人问我,国外好在哪里?我答:自由的空气!可惜我发现,听者往往一脸茫然。没有呼吸过自由空气,当然不知道自由为何物。

   
何况,这防盗网真的有用吗?只要拿个小千斤顶,就可以把网撑开;或者拿个功能强大些的钳子,就可以剪断。它其实“只防君子,不防小人”,把防盗的希望寄托在细细的钢筋上,简直虚妄。于是就出现了用镀锌管做的防盗网,这样就更碍眼了。但它确实结实,我家杂物间的防盗门,当初就用镀锌管做的边框。在往后的十多年里,周围的杂物间几乎都被撬遍了,我的杂物间安然无恙。也不是安然无恙,也被撬了许多坑。盗贼大概企图把门的边框翘弯,但是把蒙在镀锌管上的铁板撬得坑坑洼洼了,却撬不动镀锌管。所以那杂物间的门,至今仍破败而坚挺着,就像怎么折腾也折腾不死的伟大的中国人。

   
但坚固的镀锌管,却给它的主人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如果女主人忘了带钥匙出来,就只能撬门了。如果发生了火灾,更是没辙。曾经就发生过多起这样的事,家里起火了,人在里面,门口出不去,窗户阳台也出不去了,只能等死。于是后来防盗网就增加了安全门的设计,我家也增加了一个,在防盗网上开个口,做个门,用一把锁锁上。做后发现简直愚蠢,这岂不是破坏了苦心经营的防御工事吗?当初做防盗网,不就是不相信锁能阻挡住盗贼吗?

   
我曾在小说《我疼》中说,中国是个防盗网的国家。看似很稳定,但是关在囚笼里的稳定。在防盗网中国,我过得百无聊赖。我想相当多的中国人,都有这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吧?在防盗网的囚笼中平安生活,与其是幸运,勿宁是耻辱。在防盗网中国,人不是人,是警察。不,是罪犯,而且是自己把自己当作罪犯,将自己关在牢里。这是怎样的幸福生活呢!所有中国人都被迫当警察,这在“文革”中就已盛行——人人危人。如果危人不成了,就只能自危,于是索性把自己囚禁起来。文革中的逍遥者,所谓逍遥,且不谈能否逍遥,即使能逍遥了,也是苟且偷生,没有尊严,没有人格。

   
好在,中国进步了,住宅小区管理意识增强了。保安承担起防盗的任务,有先进的声像监控设备,有的还人员日夜巡逻。一些高尚小区,防盗网被禁止了,说是有碍观张。我于是欣欣然搬到了这样的小区。直接装修,不用做防盗网,省时、省钱、又省力,更重要的,省去了受辱。新房是顶楼复式,感觉很宽敞,其实应归功于没有了防盗网。但装修期间,一个雨夜,因为有事去了房屋,进了楼下,听见楼上有声响,好像是谁碰了什么。再回忆,好像还有脚步声,毛骨悚然了。不能逃走,不能不上去,于是战战兢兢摸上去,打开灯,谁也没有。露台上黑影诡异,我明知那是我先期种下的植物,但仍然不确定,就又战战兢兢打开了通往露台的门。果然只是植物,连个小动物也没有,敢情是风雨闹的。

   
虽然如此,那以后,心里还是留下了阴影。我是极无安全感的人,坐位子,一定不坐背靠门口的方位。虽然我不怕死,但是我害怕稀里糊涂被“黑”死;虽然我酷爱自由,但是我深知道,自由只能是奢望。我担心我的家真的哪天进来了贼,在我不在的时候,在我睡着的时候。来偷也就罢了,我家没什么可偷的,多的是书。如果盗贼要窃书,我就赠送给他,跟他交朋友,或收他为学生。据说有的贼会使坏,没东西可偷,为了泄愤,或驱除秽气,把你家的电器泡在水里;或把水龙头打开,让你水漫金山;或在你的锅里拉泡屎。这也没什么,无非是物的损失,身外之物。我最担心是家里有人时,盗贼进来了。

   
我一度也寻思起装防盗网的事了。我注意到,有不少人采用不锈钢收缩门,类似于旧式百货的门,用来封锁露台;有人用“隐形防盗网”来封锁窗户,所谓“隐形防盗网”,其实不过是细细的钢丝,比钢筋更靠不住。但是好歹也是防盗网啊!有它总多少有点心安。多么让人心安的防盗网啊!没了它,才体会到它的不可缺,我们无时无刻不能没有它。就像小时候,老师老是告诉我们,我们之所以能安稳坐在课堂上,是因为有解放军时刻在保卫着国家。

   
回国十几年,在防盗网的规训下,我已经不能享受自由了。就像鸟笼里的鸟,虽然逃出去,但往往要死在外面。不如回到笼子里的好,虽然没有自由,但是安逸,甚至还幸福了,还恋上了束缚,就像艾辛格尔里笔下的被缚者,波琳•瑞芝笔下的O娘。我们已经不能承受自由,我们也渐渐地不配得到自由了。

   
其实,我曾经也尝过没防盗网的可怕。那一年,中国移动举办全国手机文学大奖赛,我作为评委,被邀请到了海口,然后去三亚,被安排住在海滨渡假村的一幢楼房里。整幢就我一个人住。房子没有防盗网,渡假村似乎也没有围墙。我开始羡慕同来的邱华栋了,人家带着妻子来,几分钟前,他们的楼先到,我瞧着小两口子进了属于他们的楼。单户独幢的楼,对他们来说是温馨,而对我来说,则是恐惧。

   
在三亚那几天,我一直搞不定这座楼。虽然装修豪华,环境优美,但我没福份享受。我也不是追求享受的人,也许这就对了——欲望越阉割,就越没有危险,太监则是最没有危险。但是我的另一面欲望却极度的张扬,我酷爱自由,酷爱天空,酷爱空气,这几乎成了本能,它像色胆突破避孕套一样,突破了我的恐惧。所以,我的新房最终仍然没有装上防盗网。

   
只是,我的心也一直不能踏实下来。出门前,一定要记着把窗门关上,楼上楼下,大大小小,不能遗漏。有时候关了楼上,到了楼下,就疑心楼上忘了关了,就又上楼,简直有了强迫症状。但是老关着也不行,新装修的房子,必须透气,就人在家时打开。打开了,就可能危险了,于是虽然在家,却心惶惶的,支着耳朵,目光扫荡。哪里有点响动,就要分析;响动大一些,就要准备进攻;响动再大了,就准备逃亡。曾经跟不少住楼房的人交流,大多也有这种情形。敢情这并不是你的家,而是别人的家。甚至是,因为你要将你的房子占其为家,它成了战场。

   
其实,这确实不算你的家,即使不进盗贼,属于你的,也只有70年。配备铜墙铁壁也没有用。倒是这个拆你的国,有着铜墙铁壁,外来干涉力量不可干涉,这是我的家事!而在这个家里,你没有家。因为没有家,所以你更加珍惜暂且还算是你的家。

   
敢情所谓的家,其实是不存在的。只有在囚禁之中,才有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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