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前筆者借「學術自由幾錢斤?」一問,以德國歌丁根大學為例,指出學術自由的巨大社會物質經濟價值。今天再和大家討論有關學術自由安危的兩個問題:(一)學術自由可否「斬件買」?(二)有了學術自由,大學教育應該怎樣搞,這個自由才有望永續?

無論是在金元掛帥還是在黨領導一切的地方,都會有人認為,理工科搞點學術自由方便經濟增長便可以了,其他學科要麼不必投資,半死不活自會乖乖聽話,要麼加強管制乃至大刀砍殺,俱無不可。香港同時受上述兩種力量影響、支配,故這個學術自由斬件買的想法,長期以來都有市場,筆者親身知道。但是,這種想法錯得厲害。

歷史上,遠的如秦始皇,燒諸子百家的書,只保留卜巫、法家、農家著作,以及秦國史官寫的歷史;近的有史太林、希特拉、毛澤東這三個偉人,都是先在文史哲搞專政,後來燒到高科技。結果,史太林一手毀了蘇聯的生物遺傳學、心理學、精神病學。在希特拉統治的德國,一九三三年起,沒有物理學家敢研究相對論。毛時代,不僅與人民物質生活密切有關的人口學、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精神病學遭殃,連大陸的理論物理研究也因為老人家一句「粒子無限可分」而耽誤了很多年;事實上,物理實驗現已證明,物質、能量、空間都不是無限可分的。斬件的學術自由,最終會變成全面的學術大專政、大破壞。

科技須與人文水乳交融

歷史如是說,前瞻又如何?今天的學科互相滲透,不斷打破彼此之間的界限,斬件給自由,技術上已經很難辦到;硬要那樣做的話,物質、經濟方面的損失將愈來愈大,因為今後的重大發明創造,更多是科技與人文的共生結晶,打壓人文,科技也連帶遭殃。大家看看現時市值世界第一的上市公司蘋果電腦,就會明白。今年二月,iPad 2面世,喬布斯公開評論他的得意傑作時說:「蘋果的DNA裏有這麼一條:單靠科技不能成事;要開發出動人心弦的成果,科技必須與人文水乳交融。沒有比我們這些後-PC產品更能說明這點了。」

蘋果是西方的IT公司,IT是西方首先開發的開放性科技,其背後的哲學,其實就是一般西方開放社會的政治哲學。東方國家要在IT這個重要方面發展、超越,難想像可以不首先在所有學術領域保證自由。另一方面,如果西方社會不能有效控制科技的物質力量,任其蓋過人文知識和價值,學術自由最終也是虛有其表,到頭來一定會限制社會發展。

喬布斯講話中的「人文」一詞,原文是liberal arts及humanities,剛好是本文要談的第二個問題的主要內容。

學術自由起先從無到有,也曾經在一些國家從有到無;在沒有的地方,社會固然要爭取,在已有的地方,民眾更要盡力使其永續。為求學術自由得永續,不僅要在政治和法律層面爭取保證,更重要的是在大學的教研活動本身彰顯其存在、體現其價值。這是因為,客觀而言,大學始終是培育精英之地;如果大學培養出來的政治經濟法律精英,本身也不重視、不明白學術自由的意義,那麼他們掌握社會最高權力之後,便可能於有意無意之間對學術自由作最大破壞!什麼樣的大學教育最能體現、彰顯學術自由,最能助其永續呢?「最適合自由人的教育」顯然是回答這個問題的起點。

假定學生生來便是自由人,則學校要教他什麼?怎樣教?

東西方的文化傳統都有助回答這個問題。自由人是相對奴隸而言的。中國歷史上,奴隸消失很早;按照西方文明史家的定義,周朝以降,中國人都是自由人,不過階級分野還是比較深嚴,有貴族和平民之別,貴族享受比較多的政治、經濟自由,平民享受較少,有時甚至連人身自由也不能保。

貴族的最底層,就是所謂的「士」,即當時的知識分子;他們受的教育,概念上接近「自由人教育」,儒家特別是孔子的教育理想是最突出的例子:既是自由人,又非生而知之,故應以博文約禮為教學內容,明德至善為價值理想,慎思明辨為思想方法,老師重啟發、言傳身教。又因為要謀生,所以學生還得習六藝;後者是比較實際、層次較低的學習內容,然而都是貴族階層生活需要的技能。這些中國封建社會的自由人教育理念,很多到今天還有重要參考價值。

西方的傳統更直接。與周朝差不多同期的古典希臘城邦,當時還處於奴隸制之下,除了奴隸和外人,所有人都是公民,公民即是自由人,他們享有的政治制度便是城邦公民直接民主,所受的教育,理所當然稱作「自由人教育」,這種教育傳到羅馬,亦成為古羅馬共和時期公民當中的教育(拉丁文是liberalia studia,liber即自由人),學習內容包括文法、修辭、邏輯、幾何、雄辯、音樂、天文等,內容看似都是一些比較「唔等使」的東西,但其實很大部分是當時公民政治生活所需,提供駕馭直接民主政治的能力,特別是思考和表達的能力。

現代自由人教育真義

值得一提的是,古典希臘這種自由人教育,十分注重「和諧」和「秩序」,這不僅可見於對音樂和天文的重視,還見於課程包括邏輯和幾何。那時的希臘人相信,抽象思維領域以及概念世界,和宇宙天體運行一樣,都是秩序井然的;他們把幾何學中的「黃金分割率」(1.6180339…),理解為美學中的和諧根據,更由此引伸出人際關係中的和諧、中肯、中道觀念,和中國古代儒家提倡的「中庸」多所類似。當時的自由人不直接從事生產,所以根本不必學習「實用」科目;生產技能是奴隸訓練才有的內容。這種古代西方的自由人教育,當然不可能移植到今天,但經過不斷沿革,卻演化成為現代西方普遍認為不可或缺、高階而根本的liberal arts education,名稱依然和「希羅」文化中的自由人教育相似。

自由的含義,今天和古代分別很大,要維護今天的自由,也必須有適合現代社會的自由人教育;其價值內涵一部分當可自東西方古代自由人教育抽象繼承而來,一部分應就現代自由社會的一般價值和需要而設置,其餘的,便應來自一個社會自身文化歷史背景裏與自由息息相關的各種元素。這樣構成的現代自由人教育,放在學校裏有助學術自由的永續;成功教育出來的社會精英,日後更有助捍衛整個社會的自由,包括學術自由。

時至今日,自由人教育,理論上也應包括實用科目。理由很簡單:現代社會講平等,自由人不能靠奴隸提供生活物資,而必須自己掌握謀生技能,大學因此必須提供人們賴以謀生致富、社會賴以不斷提高物質文明的實用知識,包括基礎的、專業的和前沿的(現代自由人教育如何吸納這個實用部分,另文討論,這裏表過即止)。

這樣的現代自由人教育,中文應該怎樣命名呢?前面說過,西方人稱之為liberal arts education,有其歷史原因,故很難譯。四十多年前筆者中學畢業之時,香港和台灣把它翻成「自由文理教育」,略嫌死板、不得其神;後來也有人翻成「全人教育」、「通才教育」、「通識教育」,俱去「自由」二字,失掉原意,而且變成不完全相同的概念。近年在香港和大陸都比較流行的翻譯是「博雅教育」,非但完全失掉原意,還引入歧義,更加不妥,筆者先說明一下,然後再提議一個譯法給讀者參考。

《爾雅》,是一部解釋先秦典籍用語的規範性訓詁專著,成書於秦漢時期,作者無可考。「爾」,「接近」的意思,「雅」,解作「正」、「正統」,指「正統語言」;「爾雅」即「接近正統語言」。三國時代的學者張揖,按《爾雅》體例寫了另一本收集更多更新詞語的訓詁書,名為《廣雅》,增廣爾雅的意思。到了隋朝,為了避隋煬帝(楊廣)的諱,《廣雅》改名《博雅》;學術被權力羞辱的結果。

不是博雅,是「釋智教育」

後來,「博雅」二字更不時帶有貶義,用來譏諷一些在君權面前誠惶誠恐只敢搞訓詁的人。清代史學家章學誠鄙薄當時的一位學者,就這樣說:「今之博雅君子,疲憊精力於經傳子史而終身無德於學…」。包含雙重負面背景的一個詞語,用來表達「現代自由人的教育」,不是幾乎把這種教育矮化成「訓詁教育」,教出來的學生不意都險變為瑟縮在皇權底下的「博雅君子」了麼?

或者說,不必理會典故,「博雅」二字,分開來解。但依然不妥。「博」,與英文詞本義間接有關,算是還可以,但「雅」就不合符節。「博雅」教育底下,能教授俗文學嗎?沙士比亞戲劇,劇本裏粗言穢語多的是,老師要不要避開算了?美國文學家亨利.米勒的最重要作品《北回歸線》Tropic Of Cancer曾被指控極度淫穢,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始得直,文學界後來公認是革命性的創作;這類不雅著作,尤其在登大雅之堂之前,能否放在文學課閱讀書目裏?可見若把「博雅教育」的「博雅」二字分開來解的話,「雅」字大有問題,會與所指教育的包容性抵觸。

現代人雖說生而自由,卻同時可說是生於愚(生物性決定的)、長於昧(社會環境惡劣因素決定的),心智要發展,得掙破千百種本有的和社會加諸自身的枷鎖。大學應該提供的現代自由人教育,就是要讓你破除愚昧,把心智從禁錮狀態釋放(liberate!)出來。一個不含負面隱義、又能兼顧「liberal arts education」一詞的字面義和原義的恰當譯法,是「釋智教育」。

原想續談這種教育的內涵以及坊間常見的一些誤解,但因篇幅關係,只好另文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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