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思想》 | 评论(0) | 标签:崔卫平, 文革, 传统, 共产党

文/崔卫平

1999年3月,我在一份叫做《文论报》的报纸上发表文章〈批判,以什么名义?〉,针对余杰不久前发表的文章〈昆德拉与哈维尔——我们选择什么,我们承担什么〉中对于哈维尔和昆德拉的理解,以及他对于「中国知识分子」的整体批评,提出了「哈维尔为什么要批判极权主义」、「到底我们批判是为了什么」的问题。这篇文章是我从事社会政治表述的一个起点,在这之前我主要写作诗歌与小说评论。

强调「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批判、要反抗,而不是简单地去批判和反抗,其中包含了一个延展性的视野,即对于我们从小所处革命传统的反思,是希望不要再重复前人所走过的弯路,不要重复他们的错误。某种既定的思维方式,比人们想象的还要顽固。即使在那样「极左」的历史结束之后,它还会存在很长时间,尤其是同样会存在于新一代批判和反抗的人们身上。

这个反思性的立场,开始于1980年代。更准确地说,来自1970年代末期。我是文革结束后考入大学的第一届77级学生,1978年春天进校。我们能够上大学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拨乱反正」的结果,在这之前中国大学十年没有正常招生。我本人在1974年高中毕业之后去农村插队三年,在江苏沿海的射阳县种棉花。

上大学最初几年,始终沉浸在一种思想解放的热烈气氛当中。1978年3月我们进校没几天,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召开了全国科学大学,重新肯定了科学的权威和知识分子的地位,也是重新肯定了理性而不是迷信在民族生活中的位置。接着胡耀邦先生主持平反了一系列「冤假错案」,将一大批人从各种各样的污名状态中解救出来,他们在不同时期因为不同罪名从公共生活中消失。同时,大量被掩盖的历史真相从各个角落里走出来。

我与同学们如饥似渴地阅读王蒙、张贤亮等那批右派作家的归来之作,我的古汉语老师在教授先秦诸子百家的同时,不时插进安徽大饥荒饿死人的议论,好像那是一些必不可少的插曲。南京大学南园的报纸栏里,一连多日陈列着张志新烈士的美丽照片,她被塑造成坚持真理的新英雄,一种思想英雄。

1978年我22岁,正是思想成型的时期。每天与周围人们一道经历新的发现、新的真相、新的话题,经历「开禁」所带来的希望以及新的失望,就像从一条长长的黑暗隧道中走出,抬头感受到了刺目的阳光。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诗人王小妮(当时是吉林大学学生)在一首叫做〈我感到了阳光〉的诗中所描写的情况,很能代表包当时许多年轻人的心情:

我从长长的走廊走下去……

——啊,迎面是刺眼的窗子两边是反光的墙壁阳光,

我 我和阳光站在一起!

——啊,阳光原来是这样强烈暖的人凝住脚步,亮的人憋住了呼吸。

全宇宙的阳光都在这里聚集。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存在只有我,

靠着阳光站了十秒钟十秒,

有时会长于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

终于,我冲下楼梯,

推开门,

奔走在春天的阳光里。

经历过那个年代,有两件东西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第一,真相是埋藏在地下的,真理并不流行,相反,它们需要有人坚持,这种坚持有时候需要顶着很大的压力,现实的未必就是合理的。第二,这个国家曾经走过的一段非常弯曲的道路,尤其是在思想上,很多从前被奉为圭臬的,只是一些十分荒谬的东西,它们或许已经深深进入了我们的思维方式,进入了我们的血液,需要不断反思才能加以清除。

我在一种混乱、晦涩的传统中成长起来。

1966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天气很热,祖母带着我们在树荫下吃饭。饭菜上桌时,飘来一股非常难闻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闻着这种不祥的味道很难下咽。循着味道找过去,原来是有人将当地淮剧团五颜六色的演出服抬到大街上点起火来烧,那些色彩鲜艳的袍子、裙子、腰带,被伸着长长的火苗渐渐吞没。不时有一两个毛绒绣球滚到脚边,沾满了脏土。而那些美丽的头饰和绣鞋曾经寄托了我幼年时许多梦想。我母亲爱看戏,于是我们孩子有许多机会跟着她进剧场观看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古装戏,虽然并不懂什么意思。

从「破四旧」开始,这是我头脑中有关文革记忆最初的镜头。我所居住的是当地政府的机关院子,院子里有一个漂亮姐姐参加了这次燃烧的行动。她原先经常穿一件黑色灯芯绒上衣,扎两个小辫,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她有个妹妹叫小毛,与我年龄相仿,我们都叫她「小毛的姐姐」,应该是初三或者高一的学生。很快,她戴上了红卫兵袖章,走路的样子劲头十足。她也是全院子第一个去北京天安门,接受伟大舵手接见的人。

在《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部纪录片里,有位当年北京101中学学生、现在美国某大学教书的杨瑞教授,她这样谈到当年的情况:此前作为小孩子,说话没有人在意,但是成为伟大领袖指引的革命小将之后,在家里的地位突然提高了,父母开始对你刮目相看,自己也觉得神气起来了(大意)。杨瑞所说的,与我们院子里「小毛的姐姐」情况十分吻合。此前这个姐姐在院子里众多孩子中并不突出,但是很快她成了全院子人瞩目的「明星」。与我们住得更近的还有一位哥哥,我们知道他在学校成绩不好,但是成了学校红卫兵领袖之后,也是突然神气起来了,有人有一些事情需要求他。

当时我的眼里,这些哥哥姐姐们,就像是一群「天兵天将」。他们突然从天而降,来到人们中间,彷佛在某个神秘的时刻,接受了某些神秘的指令,并拥有一些神秘的特殊使命。他们还掌握着一些特殊的语言,这种语言中有一些特殊的规则和逻辑,这些逻辑有一种无可辩驳的力量,「敌人不投降,我们就叫它灭亡」、「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不干谁干?」诸如此类。他们「天不怕,地不怕」,有点像我们课本中的孙悟空和哪咤,在天庭中翻滚打斗,俯瞰人间一切。当然远非「俯瞰」,而且是「怒目」和「蔑视」。

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是,被他们称之为「敌情」的,就在我们身边的角落,「敌人」原来都是一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叛徒」、「特务」、「走资派」就是同学或者自己的父母,还有一些陌生的难以理解的专用名词,比如「阶级异己分子」。我们听人说,大前门香烟的包装纸里面,藏着一条「蒋介石万岁」的标语,长我一岁的哥哥带着我,在昏暗的路灯下试图找出它来,心里紧张得不得了——想要发现一桩秘密,又怕自己若是真的看到了怎么办。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大街上。五颜六色的大标语,那上面将人的名字倒过来写,再划上叉叉;沿街的大字报栏上面,还会有一些「少儿不宜」的内容,比如我们院子里的某位叔叔有几任妻子之类;有将这些走资派的头像放到一起,冠之以「狗头集」,我的小伙伴喊我去看「你的爸爸在上面呢」,我赶去之后很快发现:「你的爸爸也在上头」,我们一同羞愧地离开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大街上搭台演出,台下人山人海的,白天和晚上都在演出,那些歌舞所表达的感情不仅是愤怒,还有一种悲愤、悲怆、被遗弃的感情在内,比如那首著名的歌「远飞的大雁」,听上去是红卫兵本身被围困了,他们正处于无助当中,非常Kitch。

夜晚人们突然涌上街头,因为要庆祝新下达的毛主席指示。所有的喇叭都在大声播送,一遍一遍,还有记录速度的播报,很慢,很庄严,就像是天庭里传来的声音,那种时候就会觉得作为一个人不仅渺小,而且需要为自己感到羞惭。毛泽东接见红卫兵的纪录片在全国各地播出,在纪录片中充当解说的女红卫兵的音量尖锐、急促,声调要多高有多高,几乎是声嘶力竭,表达一种不要命的忠诚与牺牲。

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这种东西的诱惑。虽然不能理解那些大字报的内容,自己也没有赶得上写一张大字报,但是我学会了当时流行的几乎所有革命歌曲,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红歌」。这些东西强而有力地塑造了我们的思想感情,尤其是那种毋庸置疑、无可辩驳的口吻和气势,流进了我们的血液。后来我们都清晰地记得80年代初听台湾歌手邓丽君的那种震撼,原来还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可以唱啊,尤其是可以唱得不一样啊。

当然生活中也有一些裂缝。我们半夜起床大街上排在长长的队尾,不只是购买毛主席像章,还要购买紧缺的煤炭。实际上,当父母在「监管室」里,家里的保姆、祖母被驱逐,我们还要承担所有的家务:白天买菜做饭,晚上熄灭煤炉关好门窗,秋天给父母送棉衣等。我们是日常生活的承担者。有一年多的时间,13岁的哥哥带着我过日子,家中没有大人,我们所在的地方,被父母称之为「家」。

我母亲(1925年生)年轻的时候,也见过「天兵天将」,那是真正的、带枪的「天兵天将」。她当时16岁,比我在文革中大一些。

1941年1月发生了著名的「皖南事变」,本来联合抗日的国民党,对安徽南部共产党的军队新四军发动突然袭击,扣押了军长叶挺,军队的其他主要将领被杀害,随后这支军队残存的余部来到了江苏苏北。这年的夏天,重整之后的新四军军部来到了我母亲所在的村庄,新军长陈毅也住在这里。新四军是共产党在长江沿岸的抗日部队,如同总部在延安的北方的八路军。

「一个叫停翅港的地方,多么美丽的名字」,随军部同行的电台女记者戈扬在日记里写道。她本人正好住在我母亲的家里。在日记中她记载了入住我母亲家的情况:堂屋里住着一对四十几岁的中年夫妇,应该是我的外公外婆了,他们的脸上显出不欢迎的表情,但是从门背后闪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她也不说话,拿起笤帚就开始扫地,意思是说「我把地扫好了,你可以来铺草打地铺了。」

这位新四军的女记者比我母亲大十岁,她是我母亲参加「革命的引路人」。为了打掩护,这位女记者也称呼我的外公外婆为「爸爸、妈妈」。新四军在这里进行抗日动员,发动群众依赖文艺演出,我母亲加入为其中的一员,她背着二胡在附近四乡八邻奔走。她还是村里的妇救会长,布置做军鞋、送军粮等。前几年我回家过年她回忆说,当时她的父母对说她:「你现在跟共产党走,国民党回来你要被杀头的」。在一次胜仗之后,我母亲在乡间万人大会上作为抗日积极分子代表发言,她至今记得「场面盛大」。

在这篇有关我母亲的日记的结尾,戈扬特地写道,后来这个女孩「也出来了」,她指的是我母亲最终离开家乡出来干革命了。戈扬是共产党报界凤毛麟角的女强人之一,1957年被打成右派,1978年恢复工作之后在北京主编一个叫做《新观察》的刊物,提倡政治体制改革。1989年初春天她所举办的改革派会议被看作是「八九动乱」的根源之一,因此在64岁高龄流亡,后来病逝于美国。在那部叫做《天安门》纪录片的开头,她回忆道:战争期间,革命者能够住在老百姓家,得到老百姓的保护,但是后来进城了,老百姓却无法住进他们家了(大意)。1980年代初我从南京大学分配到北京工作,一度因没有住房而住进作家协会一家杂志社的办公室,与她在同一栋楼上,我经常去看望她。

至少在当时,共产党的部队是受到当地群众欢迎的,是能够在人民当中生根的。我父亲的家乡很快也来了新四军。父亲的家庭是地主,按说算是「剥削阶级」,但是父亲他们弟兄四个连同我姑母全都参加了共产党。应该是1972年春天,父亲作为下放干部重新调回城里工作,临别时与家里三个稍大的孩子做了一次谈话。他认真地向我们谈了当年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对于一个地主的儿子来说,这是经过观察和深思熟虑的结果:当时国民党十分腐败,贪图自己的利益,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而共产党的新四军处处为老百姓着想,尽量少打搅老百姓,人来了先打扫庭院,临走时收好睡觉用的门板。父亲用「看不惯」来形容他心中对于国民党的态度,这是他的个人用语。其中的「老百姓」是他的工作术语,这放在稍后谈。

父亲的家庭属于典型的中国乡绅阶层。这个阶层处于皇帝与普通人民之间,实际上是乡村秩序的维护者和道德担当者。族谱里记载着比如我祖父如何办起了村里的第一所小学等。他们虽然是秩序爱好者,但是信奉儒家「君轻民贵」的思想,由于距离底层百姓比较近,因此他们的同情和立场放在了普通人民一边。1922年出生的父亲,是受过20世纪初新文化影响的一代,父亲的父亲早逝,但是他的两个叔叔在北京学法律,一个叔叔学数学,他们假期从京城带回来国民政府的律法小册子以及鲁迅、朱自清的著作。父亲本人还是一个科学爱好者。

祖母说,父亲曾经带着弟妹,爬到自家的房屋上,看看有没有藏起来的「浮财」(金银首饰之类),需要交出来。他们对自家财产采取一种漠视的态度,因为他们相信一个更好的世界就在眼前不远,这需要他们放弃个人的一切。这种自我牺牲的想法应该在儒家的思想里也能够找到源头:「士弘毅而道远」。父亲性格温和,偶尔也会突然严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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