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

 

欣闻广东言论解禁,我赶紧联系几位熟悉的编辑,问我被禁的名字是否可以在此地报纸上重见天日。都说不可,你别当真。还有编辑说,感觉更紧了。

一道分明是放开言论的命令,为什么让编辑压力更大?我所在的杂志,约请熟悉内情的人来解答,作者附言更证实了这点:要立即删除底稿,而且勿寄稿费,以免留下蛛丝马迹。这种内部的恐怖气氛,和外界所欢呼的言论突破,形成了多么大的反差。


 其实不难理解。只要媒体人的工作还处于领导和宣传部门的命令之下,不管这个命令是禁止异地监督还是加强本地监督,其本质还是俯首听命,多一道命令就多一道负担。


对于赏赐的自由,过去跪谢“皇恩浩荡”,现在首肯“总算进步”。我当然知道,要求监督和禁止监督相比较,前者只能算作“进步”。不过从延安时期开始,到大鸣大放,到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到“代表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到四川地震和北京奥运,在中共的言论管制历史上,这样的“进步”我们已经领教过多次。每一次都是

真的给了些自由,但是要倒退更多也易如反掌。


就在近些年里,我印象深刻的“进步”,就有汪洋赴广东上任伊始提倡的思想解放。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要重新开始“言论突破”?还有仇和刚到昆明的时候,要求新闻媒体做领导的“保健医生”,不知道这些年昆明领导的病体好转了没有?至少我没有听说昆明的媒体比别处拥有更多的自由。对了,还有李鸿忠,坐镇深圳和湖北的时候,都大谈特谈舆论监督的重要,后来却在全国“两会”上亲自夺抢女记者的录音笔。


真正的言论自由是什么?对于媒体来说,那就是政府少管,领导不管,而且想管也管不了。媒体有独立的判断力和发表权,可以在领导要求监督的时候不搞监督,在领导要求不监督的时候大搞监督。尤其重要的是,媒体最要监督的人,并不是最高领导的下属官员,而是最高领导本人。


我并不否认有真正想要推动媒体开放的领导人,言论自由的历史上也有大量政要赫赫在榜。关键是要怎样做才有效,才算数。首先应该解禁的,是这个推动的行动本身。不是一次秘密的内部讲话,不是宣传部门发的一纸通知,不是媒体圈内的兴奋传言,也不是对宫廷政治的揣测和分析,而是公开地推动制度性的变化。

无论是台湾、前苏联和东欧的言论解禁,还是最近的缅甸变局,都是要么签署了法令,撤销了新闻审查部门,要么放开了对外国媒体和网站的屏蔽,释放所有因言获罪的人。广东或者中国至少要能做到其中一点,才可以称得上真正的进步。


我忘不了几年前在美国伯克立大学访学时,小组中有一位来自缅甸的同行,年轻、俊美而又阳光。到项目快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忧郁得让人不忍多看。原来他在缅甸写文章冒犯了军政府,逃到美国,正面临下一步何去何从。我问他回去会发生什么?他做了一个枪毙的手势。当时我庆幸自己生在中国,最多是丢掉工作而已。如今缅甸竟然解严了,这让那些总是宣称不慢慢来就会社会大乱的人情何以堪?


同时我想要说,在言论自由的道路上,没有自由即是禁锢,没有进步即是倒退,并不存在暧昧的中间状态;而且自由是一种抗争的过程,而不是一劳永逸的享受。这就是为什么香港和台湾也面临着“赤化”威胁。先哲有云,“只要还有一个人被奴役,所有人都不自由”,并非只是一句好听的口号。任何一个国家的媒体受压制,都是全人类的言论不自由。

 

发表于《阳光时务》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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