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地球】假如閣下欠朋友巨額金錢,目的是要買豪宅,而且還要借更多的錢來避免破產,結果朋友願意再借,只要求豪宅的花園少種一些名貴蘭花,你卻發脾氣,認為條件嚴苛,說要召集全體孩子和傭人投票決定是否接受,債主會有甚麼反應?以上的比喻其實並不貼切,但這是不少人眼中的希臘債務危機的全部,特別是對德、法人民而言,希臘這欠債人如此厚顏無恥,對他們這些財神而言,實在是天方夜譚。

但在希臘人的角度,事情的來龍去脈卻完全不同。

在近代歷史,希臘對大國一直有一種被出賣情結,雖然這情結存在於眾多小國,但以西方文明搖籃自居的希臘無疑最難接受。現代希臘是脫離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獨立的,獨立由英、法、俄三大國背書,此後三大國共同控制了希臘,甚至負責挑選國王。但在希臘人眼中,這些大國卻沒有盡義務保護好希臘,希臘反而因為它們而捲入兩次大戰,特別是在二戰,希臘原來保持中立,只是意大利墨索里尼為了不讓希特拉的戰績專美,才要拿希臘這個英國盟友開刀,雖然希軍一度擊退意軍,卻惹來德軍佔領全境,承諾保護的盟軍則不堪一擊,希臘至今還在追還當年德國「舊欠」。後來德國戰敗,希臘立刻爆發數年內戰,雙方分別由美蘇支持,其破壞性比二戰更嚴重,這場戰爭是冷戰最早的代理人戰爭,不少希臘人感覺自己成了大國的實驗品,繼而相信今天的高福利政策,只是對昔日戰爭的補償,而這是美、俄、英、德等大國共同欠他們的。

這種「債」, 也因為地緣政治被激化。希臘人一直視源自同一文化背景的塞浦路斯為自己的後院,甚至一度有意合併塞浦路斯,但塞浦路斯北部的土耳其裔人,卻在土耳其支持下,成立了「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國」,在希臘民族主義者眼中,這是百份百的分裂國土。但歐美列強為了拉攏土耳其抗衡前蘇聯,接受既成事實,這被希臘視為出賣。後來南斯拉夫解體,其中一個獲得獨立的是馬其頓共和國,由於希臘也有一個馬其頓省,擔心這個新馬其頓會來搶奪領土,堅持要對方改名為彆扭的「前南斯拉夫的馬其頓共和國」,在這過程中,所有歐盟國家都當希臘的憂慮為笑話,這也加強了希臘人的逆反心理。

這樣的情緒,在這次債務危機中同樣得到體現。不少希臘人並不認為自己的過度消費、政府的過度福利是危機成因,他們相信危機其實是歐盟的責任,德、法借款是應有之義,它們作為歐盟龍頭,才是危機的始作俑者,上述思維在雅典大學教授Yanis Varoufakis一篇廣泛流傳的訪問最能體現。邏輯是這樣的:歐元的強勢政策是德國主導的,這只對德國的高端出口導向經濟有利,令德國成了歐盟的最大出口國,貿易逆差越來越大的希臘、意大利等國卻要變相支持德國發展。

加上希臘使用歐元後,熱錢不斷流入,加劇了國內通脹,進一步降低希臘產品競爭力,增加了政府的福利負擔,催生了本國房地產泡沫,又鼓勵了希臘大規模舉債。而希臘喪失貨幣主權後,又不能通過調節貨幣政策(例如貶值)解決問題,唯有借款,所以希臘人以為自己是在為大國的繁榮而犧牲。事實上,不少希臘學者並不主張借款,認為歐盟應制定統一的貨幣政策,例如發行統一的歐元區共同債券,像美國照顧不發達州份那樣,把希臘照顧起來,而不應「無理」讓希臘人獨自還債。

美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

另一方面,不少希臘人認為美國同樣是危機的始作俑者,或起碼是「次作用者」。雖然希臘被美國視為看守俄羅斯西擴的橋頭堡,但反美卻是希臘人民、特別是希臘青年的傳統。現在這個希臘共和國政府的成立,源自1974年推翻軍政府的革命,美國被視為支持那個殘暴政權的元兇,而軍政府當年11月17日鎮壓國立雅典理工大學的示威,令這天成了希臘公眾假期,以及反獨裁、反美的象徵,自此希臘每年出現的大小遊行,美國大使館都成為必到示威點。

雖然克林頓當美國總統時,曾就美國昔日的角色道歉,但在左翼學者眼中,自然是「美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因為歐元是美國的眼中釘,希臘不過是被拿來開刀的對象。這個陰謀論,一方面基於希臘的預算赤字和債務,原來根本不符合加入歐元區的資格,一切都是投資銀行高盛獲當時的希臘政府聘請來做假賬,才令希臘可以使用歐元;另一方面,美國財經界在自己的債務危機最嚴峻之時,卻集體唱衰希臘來向歐元施壓,令資金離開歐洲回到美國,恰似圍魏救趙;兩者加在一起,甚至有希臘人相信整個危機都是美國炮製的。這樣的陰謀論自然難以盡信,但希臘民意對歐盟拯救方案反彈,部分原因確是不願接受被他們視為「美國走狗」的國際貨幣基金會的救援,擔心日後陰謀層出不窮。

希臘人相信自己不過是全球化時代的犧牲品,因為國家早已失去了獨自面對危機的能力,國際社會救援是天經地義的。要自己不斷緊縮開支不但不爽,而且根本不能解決結構性問題。

何況這些問題只是政客的責任(例如上屆負責造假賬來加入歐元區的政府),不是人民的責任,他們走上街示威,也是要犬儒地劃清界線,不少人以為政府倒台了,政府製造的問題,就可以像1974年軍政府倒台那樣解決了。至於為甚麼希臘公務員可以四十歲退休、為甚麼懂得使用電腦和準時上班會有「獎金」、為甚麼死去的公務員也可以由家人代領退休金,這些謎團,自然更統統不是他們的責任。

在比較政治角度,這立論自然大有問題,例如當年亞洲金融風暴期間,不少亞洲國家都大舉借貸,像南韓就一早還清債務。但希臘學界舉的例子往往是從另一角度來反問的,例如他們會問美國欠債多很多,為甚麼美國人可以繼續揮霍而我們不行?又會問愛爾蘭、意大利、西班牙的潛在危機和我們一樣,要是歐盟不救我們,敢承擔連鎖效應嗎?

國際輿論越是批評希臘人懶散、不勞而獲,希臘人就越是覺得冤屈,相信那些不過是危機成因的旁支末節,不過是霸權不負責任的轉移視線。無論最後希臘公投是否搞得成,有沒有人搞「票債票償」,希臘人的這些情緒確是需要讓世界瞭解的,因為這並非個別例子,很可能在其他國家陸續出現,這就足以成為全球化的新教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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