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 郑文 北京报道 摄影_ 梁辰 刘浚

阎连科没想到的是,自己屡次谈及的都市桃源生活,这么快就结束了,在他的计划中,他还打算写一部以“711号园”生活为蓝本的《瓦尔登湖》。

11月30日,因自家小区遭遇强拆,阎连科在微博上发表《致总书记和总理的一封告急信》,将“所目睹和遭遇的强拆事件,简要地报告给你们”。

在信中阎连科写道,三年前他在北京丰台区花乡世界名园小区(711号园)用稿酬和筹借款购得一处房屋,今年7月接到正式通知,因修北京万寿路道路南延工程,包括他家在内的39户人家将被拆迁。

这封公开信引起了一番波澜。同情和声援者众,但意想不到的是,质疑声音也接踵而来。

阎连科被指责,“逃”到美国迈阿密书展以躲开文代会,却称赞总书记在会上的讲话“处处散透着对中国文学和当代作家的期冀和暖意”,信中“尊敬的”、“打扰了”等措辞,被指姿态过于卑微和谄媚,摆脱不了体制内语态的影响;更严厉者指责他做法投机,平日不为百姓拆迁事件发声,如今捍卫私产却大作声势……

一个作家的维权行为,正在演变成一场对阎连科作为文人、中产精英、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与社会责任的争论。

“我这一生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做错事情的人”,因为当初对土地的逃离,而逃避了为父辈亲人分担生活重任,阎连科对父辈一直充满愧疚,这种赎罪意识也是他在多个场合的自我表白。眼见邻居的房屋在推土机中化为瓦砾后,他说,“包括我在内,每个人都是被扭曲的人。”

在这场纷争行将沸腾发酵之际,阎连科对《南都周刊》记者表示,在长达几个月的抗争后,自己已经很疲累,他早已搬离被拆迁住所,公开信也是他对抗强拆事件的最后一次用力。

你讽刺生活,生活也在讽刺你

在文学评论界,阎连科身负中国文学荒诞现实主义大师、禁书作家等多项标签。

早在2004年,小说《受活》出版后不久,阎连科转业至北京作协。此后,他陆续写出了嘲弄个人崇拜与专制禁锢的小说《为人民服务》、反映河南艾滋病村现状的《丁庄梦》以及记录五十年代大跃进时期饥饿与无序的《四书》,这些作品的命运,都比较坎坷。

北京五环附近的咖啡馆里,采访进行一个多小时后,阎连科的身子逐渐缩向沙发靠背。查出脊椎错位已经17年,如今他每年都要跑一次西安,找老中医针灸。

生为农民之子,26年部队生涯,令阎连科形成了极自然的生物钟,晚九朝六。上午八点到十点,他对着用小木板支起来的电脑工作两小时后,一整天的创作就结束了。

“有时候我是有意去逃避现实,比如住到那个园子里。” 在花乡世界名园小区购房两年来,阎连科在园中侍弄花草,播种施肥。

其间,他创作力犹如井喷,交出两部散文、两部文论以及一部长篇小说的成绩。其中,包括计划于明年出版的14万字散文《711号园》,阎连科将这段世外桃源般的经历,描绘为“我一生最奢侈的生活”。

吊诡的是,这部描述都市桃源生活的作品,还没来得及出版,前来拆墙推土的机器已经开进了家园,原本平静规律的生活戛然而止。

“全党动员全民动员,打响拆迁整治的攻坚战”的条幅遍布小区,十几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小伙子堵在门口,仿佛“文革”风潮重现。阎连科无心创作,搬回了二炮部队于2003年分给他的那套五环外的房子。

自今年5月初次收到拆迁通知,这半年来,阎连科曾几次与拆迁办联系,试图通过正常渠道商谈。作为小区居民中“开发商最好的朋友”,阎连科说自己屡次婉拒劝拆饭局:“你们谁都别做我的工作,我一定不是这里的钉子户,但也一定别指望我带头拆掉。”

邻居们寄希望于阎连科作为知名作家的话语权:如果拆迁及赔偿背后没有黑箱操作,为何拆迁办不肯提供居民所要求的“会议纪要”?真相是什么?

在与媒体谈作品《四书》时,阎连科忍不住针对拆迁一事发了一个牢骚,并被法国《世界报》、美国《纽约时报》报道出来。每天对住户进行短信轰炸的拆迁工作人员责怪他,“阎老师,你这个拆房是自己家里的事,为什么每次来都带一个记者?尤其你不应该闹到国际上去。”

一次次面对媒体回顾拆迁战,阎连科早已疲倦。“包括我和那里住的人,要求都非常简单,你把拆迁的文件给大家看一下,就好。现在任何通知、文件不给你看,什么都不告诉你。”

在阎连科的笔下,曾创作出各种荒诞:人物的身体能化作肥料滋养大地;被解放的人隐匿在地道中狂欢;懦弱的知识分子向偷情的妻子与领导扑通下跪;为凑钱而卖皮的村民,裤管里的蛆虫像豆子一粒粒往下掉;象征着专制主义、监督知识分子改造的“孩子”,架一把铡刀对众人说“把我的头给铡下吧”……

刘剑梅教授称其创作“不断地重写‘受苦人’和批评社会的不公平”,其怪诞、夸张、惊惧与恣意的特质,也将阎连科带入世界文坛高度。

但面对拆迁,阎连科感慨:“任何虚构故事都没有现实曲折丰富和荒唐。不管你写什么样的小说,你在讽刺生活批判现实时,生活本身也在讽刺你。”

权力决定的人生

近年来,除去散文、文论方面的创作,阎连科唯一不被禁的小说,只有2008年的《风雅颂》。这本书以某懦弱大学教授为主角,触怒了一批精英知识分子。

在这本被阎连科视作精神自传的作品后记中,他这样毫不客气地概括自我:懦弱、浮夸、崇拜权力、很少承担、躲闪落下的灾难、逃避应有的责任。

“也许过一段时间,过几年之后,我会以拆迁去写些什么东西。这个经历对个人生活来说一定是个小小的悲剧,对文学创作而言可能会让我更丰富一点。随它去,我属于那种能迅速接受的类型。我是抱着非常妥协的态度,相对依法办事,相对差不多就行了。”

但是,11月30日,当阎连科再度来到“711号园”时,竟不免为现场邻居们的失控情绪所影响,回家后,他将积攒多时的纠结与苦闷,写成了1500字的公开信。

公开信发布后,身为一级作家、北京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阎连科也被公众寄予了“写一写拆迁”的期望。

外界习惯强化阎连科的话语权,他本人却视自己为作协的“孤儿”。他的话语权并非源自体制所赋予的权力,恰恰相反,对权力的恐惧与生俱来。

阎连科十几岁时,在生产队翻红薯秧子,目睹卡车驶过,一梭子弹自革命青年手中的机枪落到田头。当年挺着一把枪的“革命者”,变成今天穿上黑制服就可以搞拆迁的青年。“那些人就是平时大街上捡破烂,给他80块一天,穿上制服,被授予某种权力,他就是掌权者,为所欲为,你就会感到恐惧。”

1966年霜降时,阎连科家中耕作三年才拣尽礓石、丰收番薯的自留地,因中央一个决定而收归公有。饥饿留下阴影,为了逃离土地,阎连科在参加高考失败后,报名参军,历任战士、排长、干事、秘书、创作员。现实生活中的拘谨与畏怯,在文字里得到了宣泄与释放。创作不断获奖,从“五个一工程奖”到鲁迅文学奖。他所担任的文职也逐渐达到副师级别。

“随着年纪经历增长,会发现,当你向往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就会左右着每一个人的命运。一句话一个偶然的事情,甚至非常奇怪的一件事,都会改变你的命运,让你的人生变成另外一种,变成喜剧、悲剧或悲喜剧,这些都是权力所决定的。”

“你恨不得社会明天就变得公平、正义、透明,这是每个稍微识字读书的中国人的共同理想,只是每个人关心的方式不同。” 阎连科说。

但是,拆迁仍在继续。

当文学面对权力,阎连科感到了文学的虚无,“写作的意义在锐减,不是递增”,“文学的力量只存在于文学之内,而非文学之外。”

阎连科担心同行认为他借拆迁炒作,增加曝光率。他承认,当邻居们忙于梳理文件与通知,“其实我是最不太清楚这些事情的”,他很少上网。

作家所拥有的那点话语权,对解决现实冲突几乎帮不上什么忙。谈到文以载道的责任感,他又十分较真地把责任卸掉:“我没有意识到作为作家有什么责任感,只是希望这样表达,如此而已。”

当初决定写《丁庄梦》,也是因为“那些人情感里灵魂里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任何人去表达,你会觉得作家没有尽到责任。作为一个河南人,也资助了那么多艾滋病人,本能地你都愿意要去写它。”

《丁庄梦》完成的那个上午,阎连科忽然觉得,活着也好死掉也好,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坍塌的乌托邦

“711号园”曾给予阎连科短暂的荫蔽,也令当初那个为逃离土地而参军、写作的乡间小子,重新找回并承认对土地的眷恋。

上世纪七十年代,这个意识到城乡差距而自卑自怯的乡村少年,在高考失利后,将视野投向手边的革命小说,填补心灵空白。“我不知道这些小说属于‘红色经典’,以为那时的世界和中国,原本就只有这些小说,小说也原本就只是这样。”

如今他保持着睡前一小时的阅读,关心国外作家的题材,关心大师级作家年老时的笔力,并不断地更新着对好小说的定义。《挪威的森林》十几页就看不下去,《皇帝》里独裁者面对生命流逝的无力却吸引了他。

人大文学院对这位驻校作家的抗拆举动,反应很平淡。院长孙郁代表学院说:无论怎么处理,都是阎连科的自由。

今年53岁了,阎连科预期自己最多写到65岁。《为人民服务》被禁后,北京作协曾给予的包容以及目前中国人民大学提供的宽松创作环境,都令他感慨自己的幸运。

“你不写作,就会在这个国家和人群中消失掉。写作就是为了找到你在什么地方。”但阎连科又说,写作从来不是一件快乐的事。痛苦既源自写上两小时就会筋疲力尽的身体—少年时在山里背石头,曾压到一肩高一肩低;也出于对语言模式选择的焦灼。

仿佛是为了洗脱《为人民服务》中对毛时代话语的滥用,《丁庄梦》创作中的自我阉割也始终令阎连科耿耿于怀,到《四书》时,他报复似的把语言的陌生感发挥到淋漓尽致。

阎连科对语言的探索,如作家李洱评价,它们“繁琐,黏稠,有众多的铺排,有众多的冲突,层次之间枝蔓缠绕,扯不断,理还乱”,充分反映了这名小说创作者的野心。

文坛朋友形容阎连科,脸上“充满了许多老实交织而成的皱纹”;年轻一辈看他“开奥迪A4,用爱疯4,但摄像机一拍,镜头里还是一张河南农民的脸,有一种悲苦感”。他本人一张嘴就是略带土味的河南话,语调平和,节奏浓密,偶尔被自我审查打住。说得最标准的普通话,是模仿小区横幅那句“全党动员全民动员,打好拆迁这一仗”。

蒋方舟把身边朋友的故事当笑话讲给阎连科听,两天后他回一则短信:你该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可他自己的新创作却迟迟没有动笔,因为无法容忍新小说的语言与上篇一模一样。“今天追随你的读者也无法容忍,已经把你自己逼到了墙角。要么推开一扇窗,要么就被逼死在这个地方。”

“711号园”拆迁事件的结果,并不是阎连科最在意的事。写公开信,呼告民意,是长期观察积累的宣泄:“就中国来说,我们永远处在坍塌的乌托邦中,在建造和坍塌过程中徘徊。成千上万人都在不愉快中生存,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

在冬季的北京五环外,地铁13号线上地站出口处,售卖肉夹馍、烤红薯和摊煎饼的小贩面前升起腾腾热气。阎连科常要在傍晚时开车将朋友、记者等送到这里。

他说,在北京的喧嚣中,有两套房产是非常奢侈的。而更为奢侈的,似乎是小区门口那个收破烂的河南人的生活—

“每天在这里收收旧报纸、旧纸箱,每天拉一车,唱唱歌,听听收音机,而且收入也蛮高的,不需要为什么事情担心。我非常希望有像他一样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