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是去年年末我回答《博客天下》记者蔡亚林书面提问所做的书面回答。 听说刊物已经出版,自己尚未见到,也没有查到该刊的官方网站。姑且将此未删稿发表在这里。贺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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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法学

1、你曾说你是一直主张无条件彻底废除死刑的,但是当有人提出把药家鑫案件作为废除死刑的一个起点的时候,你并不是很乐观。为什么呢?你觉得,现在的国情适合废除死刑吗?

答:讨论药家鑫案的时候,我主张的是废除死刑不宜从个案开始。废除死刑是一个立法举措,当然,在实际上废除了死刑的一些国家也有通过司法的方式进行的,即虽然立法中还保留死刑,但是司法中不再判决或执行死刑。不过,后一种方式也需要一种全国统一的机制,如最高法院一律不核准死刑。总之,必须做到法律面前的平等,而不是把个别案件中是否废除死刑交由审理案件的一审或二审法官去判断。

至于废除死刑是否符合中国国情,这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不同的人对国情的看法并不一样。如果说依照民众意愿,那么没有哪个国家废除死刑是通过全民公决而决定的。当年废除帝制,也有许多人说,共和制不符合中国国情。这国情论基本上是一个似是而非的东西。

2、刑法修正案取消的13个死刑罪名,但延长了有期徒刑数罪并罚的刑期,其实,这种长时间的监禁的痛苦往往比死亡还要痛苦,这似乎也损害犯人的尊严,您觉得呢?

答:这样的想法显示的是完美主义的思维。减少死刑,延长某些严重犯罪者的刑期,这也是无奈的选择。自由刑的目的之一就是通过剥夺犯罪人的自由而施加痛苦,以达到惩戒与改造以及维护社会秩序的效果。死刑损害人的尊严,监禁也损害人的尊严,这样的推理走下来,那结论就只好废除刑罚本身了。

3、你为何持续关注李庄案?你觉得学者的介入,能改变结果吗?

答:李庄案是重庆式“打黑”的一个标本,可以折射出中国法治遭遇到的诸多问题,尤其是重庆所进行的“打黑除恶”本身折射出的法治基础的脆弱。这种典型意义在我今年发表的“为了法治,为了我们心中的那一份理想——致重庆式法律界的一封公开信”里有详细的阐述,可见《东方早报/理财一周》2011年4月15日。学者介入是否有效果?也许有一些,加上律师在法庭上强有力的辩护,国内外舆论的强烈关注,还有一个不大确定的因素,那就是重庆市的法律人的隐性抗争,最后,重庆方面在李庄案第二季不是铩羽而归了么?

4、这些年你坚持呼吁推进司法独立,您觉得,在中国要想真正实现司法独立得需要多少年?要实现司法独立,首先要解决什么问题?这些年,在我国的法治社会构建过程中,有让你欣慰的地方吗?

答:时间是一个难以准确回答的问题。政治体制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的转型需要一个艰难的过程。司法独立要求治理模式的改变;财政人事等体制的安排要有助于司法权的独立行使,法院内部的权力架构要去行政化,要实现法官行使独立权力与承担完整责任的平衡。当然,法官良好的素质——专业的和职业伦理的——是确保司法公正的重要基础。

在过去的法治建设中,最令人欣慰的,一是官方政治话语已经难以摆脱法治以及民主等普世价值话语了。另一个是,在改革和开放的过程中,国民对合理治道和自由价值的理解所发生的深刻而广泛的变化,法治已经有了坚实的观念基础。

5、你理想中的独立的司法体系是怎样架构的?你觉得更接近哪个国家?

答:这个问题可以做一篇几万字的论文了。其实,只要实现一些底限标准,模式上接近哪个国家倒不重要,最终具有一些中国的特色也是无疑的。体系上,司法机构应在财政和人事上摆脱外部权力控制,与此同时,在具体决策过程中,法官只依据法律作出判决,不受来自法院内部的干预。这就是底限。

思想或其他

6、作为一个法学学者,在这个社会中的责任是什么?或者说知识分子在这个社会的责任是什么?你说过,知识分子应该与政府划清界限,这是不是有点极端呢?

答: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是多样化的。首先需要有对学术本身的精湛研究,推进学理的深化。也需要运用专业知识对社会问题作出具有学术水准的分析,与公众建立良好的互动。两者都在履行知识分子的职责。我强调知识分子必须保持与政府之间的独立性,其实也需要独立于商业影响和舆论诱惑。这算不得极端吧?

7、 身处这个时代,你最担忧的是什么?

答: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让我们膨胀,忽视背后的危机,忘记政治合法性基础并非只是经济增长。

8、 最近关注的政治事件是什么?

答:没有特定的关注对象。

9、 在世的人中,你最钦佩谁?过世的人中你最鄙视谁?

答:在世者?最钦佩胡适。——“他不是早已离世了么?”“不,在胡适先生的墓碑上,毛子水先生不是说过么:‘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异,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胡适是长活于人间的。” 至于死去的人我最鄙视者,原谅我不列出名字了,毕竟已经死去了。

10、孔庆东曾说你是汉奸,你怎么看?你最在意谁对您的评价?

答:孔先生口中的“汉奸”一词有明显的褒义倾向,虽然我不至于引为光荣,不过的确一点也不为之烦恼。自己最在意的,是具有相同价值追求的学界同道的评价。

11、之前,我问过您,“在遇到外界的非议的时候,您一般如何减压?”您当时说去看乌有之乡的贺卫方评析,一年多了,你现在遇到非议如何减压?

答:严格地说,那些非议本身很少给我带来压力,只帮助我理解世道人心。

12、 如果穿越回十年前,你会对当时的自己说些什么?

答:十年前我对司法改革及其给整个政治变革带来联动效应的前景相对于今天要更加乐观些。穿越后我会说:“要把困难想得更多些。”

13、 你最近听到最荒诞的一件事是或者一个观点是什么?

答:黄宗智教授发表文章,认为“重庆模式”突破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种制度无法结合的定律,验证了一种既不是市场资本主义也不是计划社会主义经济的、而是经过两者部分特征之重新组合的新颖的可能。同时又称重庆将毛时代精神建设的成功与邓时代经济建设的成功“两大优良传统”加以结合。荒诞离奇,莫此为甚。

14、你认为自己被高估和被低估的分别是什么?

答:由于不大在意一般的评价,所以也很难具体分辨哪方面被高估或低估。

15、 如果你有机会改变自己的一件事,那会是什么?

答:法律训练久了,最怕回答这样假设的问题。

16、 2012年要来了,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那个末日来临时候要拿着高价船票登诺亚方舟的传闻,你相信有这事吗?

答:唉,这都相信,那不天天要做杞人了!

17、金正日死了,你有什么感想?

答:看到电视画面上朝鲜人悲痛欲绝的样子,对他们深感同情。我想起1976年的我们。不过,1976年对于中国是一个巨大转折的契机,朝鲜是否也存在着这种可能?如果还保持这样的现状,金氏家族新的传人才28岁,这个停留在中世纪的国家的国民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那些哭得死去活来的人中,是否有人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感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