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庆公司们使着劲让典礼复杂无比,有永远保持激动亢奋的主持人,有丢火棒、变魔术等表演,有现场乐队,有玻璃砖铺的“星光大道”;新娘长裙曳地,徐徐走来,踌躇满志地高唱“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一束雪亮追光忠心耿耿罩住她,兼之一胖一丑两伴娘鞍前马后,格外衬得人面如花。

 

 

成婚记

 

文/纳兰妙殊

 

 

1

在这一年,该死的、我所最怕的婚礼终于躲不过去了。

梁实秋这样写婚礼:“新娘是不吃东西的,象征性的进食亦偶尔一见。她不久就要离座,到后台去换行头,忽而红妆,遍体锦绣,忽而绿袄,浑身亮片,足折腾一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换上三套衣服之后来源竭矣。客人忙着吃喝,难得有人肯停下箸子瞥她一眼。那几套衣服恐怕此生此世永远不会再见天日。时装展览之后,新娘新郎又忙着逐桌敬酒,酒壶里也许装的是茶,没有人问,绕场一匝,虚应故事。可是这时节,客人有机会仔细瞻仰新人的风采,新娘的脸上敷了多厚的一层粉,眼窝涂得是否像是黑煤球,大家心里有数了。”

现时婚礼比梁先生那时,又不知复杂了多少。我也曾披挂起来随母亲去观礼。婚庆公司们使着劲让典礼复杂无比,有永远保持激动亢奋的主持人,有丢火棒、变魔术等表演,有现场乐队,有玻璃砖铺的“星光大道”;新娘长裙曳地,徐徐走来,踌躇满志地高唱“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一束雪亮追光忠心耿耿罩住她,兼之一胖一丑两伴娘鞍前马后,格外衬得人面如花。主持人激昂呼唤:“今天,我们无比英俊的X先生和美丽迷人的X小姐怀着两颗挚爱的心,终于走上了这庄严神圣的殿堂!这正是,才子配佳人,织女配牛郎,花好月圆,地久天长!”

此际,无比英俊的新郎在台上笑得兔齿呲出不自知,美丽迷人的X小姐志得意满地环顾宾客,蒜头鼻和高颧骨从粉底下透出绯红。贺客打量新娘子,品咂这个滋味鲜美的话题:“这闺女扮上了,还真有点像范冰冰!”未婚女士们低声讨论妆容:“后背粉没抹匀,跟前胸不一个色儿。”

每次参加婚礼,想到自己也要这么半傀儡、半杂耍似的盛装示众,头皮一道一道发麻。

自家爹娘没有任何要求,也并不觉得明珠暗投、本该卖出更高的价钱。母亲说:没钱没房子都没关系,有什么比得上两人感情好?你喜欢旅行结婚,那就出去玩一趟呗。咱家亲戚少,等你回来,我做一桌饭,请几位真心爱你、替你高兴的亲人来吃一顿就成了。

我听说过很多人家,拿闺女出嫁当作一桩大买卖,一定要趁手中货物紧俏捞够捞足,因而婚前做张做致,娘老子陪女儿一起百般挑剔,房子要两室一厅,戒指要完美4C。新妇如此多骄,婆家为势所迫不得不顺从,暗自记恨在心,过了门怕不立刻小鞋伺候?

映衬来看,母亲真是不一般的通透人。庸常生活中,凡人难得遇上一展境界手腕的机会,婚丧嫁娶便是检验品格的大考。我说:有你这样的妈,真让闺女自豪。

可惜我和母亲这一切从简的算盘打不响。薛家那边是一定要操办。他的父母多年来在别家婚礼上“随礼”送出的钱,密密麻麻记了一本账,有数万之巨,全靠独子这次婚礼回本;而曾受了他们礼钱的夫妇们,自也都各造帐目一册,等待在薛家公子大婚之日还礼。若没有婚礼,城中不知多少对中年夫妇会大惊失色、茫然失措。也就是说,我和薛办不办婚礼,会影响到城中几百人的心情。

——作为一个有社会角色的人,永远无法独立于人世之外,这是生命的任务。

2

我一向洋洋自得,自诩与薛君眷侣天成、陆地神仙,没料到婚礼这桩事引起的口角,超过数年总和。

第一种争执原因是这样:最开始时,我还妄图把结婚典礼取消,拿嫁妆到日内瓦湖或安大略湖去逛一圈。

他冷酷地说:结婚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我什么都不要,也不行?

薛:有很多责任,是你要担负起来的。你不是小孩子了。必须办,没商量。

另一个争执因头是高跟鞋。我跟他身高差33厘米,但我并不热衷于减少差距。头半年他还勤于声称希望我穿高跟鞋,每次我都佯怒不睬,他逐渐不再提起。成婚前夕,旧事重演。

薛:典礼上你要穿高一点的高跟鞋,别人看了才觉得协调。

我(理直气壮地):结婚是我跟你的事,他们觉得协调不协调有什么关系?他们觉得不协调,婚姻就不幸福了?我是他们花钱买票来看的动物吗?

最厉害的争执针对的是“闹新人”——他的家乡仍保持这样的风俗:典礼后新郎新娘要接受、忍耐好友与同学的“玩弄”,无论是令你在地上做犬式爬行,还是表演舌吻吃糖,都不能恼,恼了,就是不给贵客面子,就是“不识耍”,会遭人唾弃、颜面无存。

我无数次为此与他争辩:你一定要把这个环节取消,结婚不是耍猴,我不是千里迢迢跑去让人玩弄的。

薛:你忍忍吧,这个不能取消。在我们那里,哪家结婚没有人来闹,别人会觉得这婚礼办得不成功。人家来“玩”你是为了让场面热闹,这是好朋友来帮忙才这样的。

我:如果真是好朋友,就该体恤你、不让你出丑;若是玩弄你、让你出丑,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

薛:……你必须忍着,没商量。

前几种模式循环上演之后,他会抛出例行哀叹:为什么别的姑娘结婚都高高兴兴的,唯有你这么别扭?

我(怒):我不是别人,你要娶的就是这一个,the special one。

读书人多半雄辩,我自幼口才便给,一跟他讲起理来,二目圆睁,精神抖擞,就像拳击手不断原地小步跳动,等待出拳、等待拆招。可惜他绝大部分会选择三缄其口。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我真恨不得擂去一拳:来,来跟我吵啊!快!

他通常只说一句——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我没什么可说的。”这让我感觉一拳打到棉花上,七窍生烟。怎会没有可说的?你的道理呢?你的招数呢?摆出来让我一一抨击啊。

……其实,我平时真不是这么刁蛮的人。

薛家父母订好了酒店。吉日便在深秋。

他母亲在千里之外的家中热火朝天地写请柬、定菜式、买烟酒,每天以短信和电话向爱子通告进展。对薛妈妈来说,儿子离家读书多年,过着遥不可及的生活,难得有这婚礼一事,让母子再次有了共同语言。

他与母亲绵绵通话之时,我往往正在一边看书或写东西。挂断电话后他会轻轻说道:这些事情,妈妈替咱们操持,很不容易,你应当多主动给她打电话,多关心。

我本想使坏说“自古至今,娶妇本来就是男方父母的责任”,但还是憋回这句讨打的话,说:好的,知道了。

其实他们是很好的爸妈。薛母代我买高跟鞋,用手机拍了好几款红鞋子发彩信给我,再打电话过来,亲切地叫着我的名问“喜欢哪双鞋”,我说:您挑的都很好看,随便哪个都可以……

不管问婚纱还是项链,我总说“随便哪个都可以”。后来薛母悄悄问儿子:她为什么总说随便,是不是都不喜欢?他解释说:不是,她真的无所谓,您以后不用问她,替她做主就可以了。

后来他转述这段话时,我有点惊喜——最近几个月两人只要一聊到“婚礼”总会有点惯性似的不悦。就在那天夜里,薛对我说:你一直觉得我不理解你。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些仪式——没人会喜欢。但这是尽孝道的一种。父母不求跪哺,只要我跟你回家结婚即可。你就顺了父母的意思又能如何?你以为所有事情都得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办吗?受点委屈,有利于你心智成熟。

我无言以对,立觉自己几个月都是无理取闹,良久方讷讷道:我也不过是跟你抱怨几句,你知道不管我怎么不喜欢,都会很顺从地把这件事完成好、让大家满意。

他说:你就不能享受这件事吗?

我想了好一会儿,叹一口气说:……真的不能。

3

时间越来越迫近,他的父母交给我和薛的任务只有一个:拍婚纱照,酒店那边要制作大幅海报和牌子。这可是别人无法代办的。不过,我又忍不住别扭了一下,指着夏天在荷塘边的合影说:这个代替婚纱照就很好啊,你看你笑得多自然!

最后还是妥协了,我的条件是:必须以最快速度了结。周末一天,早晨九点在网上搜索最近的婚纱影楼电话,上出租车时打电话紧急预约。坐到“XX新娘”大厅里,一位红旗袍小姐抱着半人高的一摞相册过来,在我们对面沙发坐下,拉开架势,盈盈笑道:“本影楼为贵客提供多种价位的服务……”刚说一句,就被我打断了,“我们要最便宜、最快的。”

小姐:“美女,结婚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事!您不想留下最美丽的瞬间吗?”

我:“……不是很想。”

小姐连连眨眼,目光转向准新郎,意图扳回一城:“先生的意思呢?这个时候可不是省钱的时候,难道您不想看到太太最美丽的样子?”

薛回答得更直接:“她最美丽的样子我见过了。您直接介绍最快的方案吧。”我差点笑出声来。小姐的耐心耗尽,脸上笑容像帘子似的撂了下来,几乎能听到“啪嗒”一声,“好的,尊重您的意愿。”从相册中抽出一本模样最寒酸的,扔在我面前,“这款拍摄提供三套服装,然后我们陪您乘车到本公司设在怀柔的外景地。”

我不得不再次打断她:“我们不去外景地可以吗?”

小姐诧异地看着我:“啊,您主动放弃当然可以,但是,您真的不要去拍外景吗?我们有欧式建筑和向日葵田……”

……礼服陈列室有两间,四面墙站立的模特代替准新娘们披挂着巨大长裙,第一个房间里的稍脏一些,腋下有开线的地方,裙摆亮片也有脱落,像一篇篇粗劣文章,破绽遮掩不住。

对面的高级陈列室灯光更通明,灯下的服装确乎更辉煌,薛低声说:“要不要加点钱,给你挑一件好衣服?”我摇头,笑。环顾一圈,指下一条白裙,一条紫裙,一件旗袍。

服务员小妹两人协助更衣,情景有如《乱世佳人》中斯嘉丽咬牙切齿地穿蓬蓬裙。我利落地把自己剥光,四只冰凉的手伸上来,给胸口贴上遮羞的硅胶,利用搭扣拉力,让山丘并肩拥挤起来,显出暂时的沟壑;又把裙子落在地上呈一个圆圈,教我踏进圆心,将冗繁的布料提起来、绷紧。

一人问:“你俩看着好年轻,还在上学吧?为什么这么着急拍婚纱照结婚?”朝我的小腹瞟一眼。我不知怎样答,只好笑道:“啊,是家里人着急……”

妆罢再见面,两人都怔了一秒钟,哈地笑出声来:我从未浓妆,从未眼睫之上再粘贴一列沉甸甸黑毛,从未把眼皮涂得像彩虹,葡萄嘟噜似的假发挂下来挨着脸颊;他也成了傅粉郎君,平生不曾如此白皙。

我往镜子里看,那个皮色惨白、眼周漆黑的面影,五官恍惚见惯,却蒙了一层市场上热卖的画皮,不由得嫌恶地说:“呀,这丑小娘是谁!”他笑道:“不丑,很好看。”

影楼采取半自助式拍摄,三种布景都走个遍,便可交差了事。多位新娘两手提着蓬蓬裙的圆圈铁丝架子,在摄影室之间走来走去,下面露出牛仔裤运动鞋,新郎与跟妆师木然尾随其后,有人脑袋上顶着清朝格格的小牌楼,有人打扮成荷兰牧牛女郎。这景象倒真像在电影片场:化妆师道具师灯光师摄影师,各部门俱全,再加制片人和男女主角,联手打造骗观众的西贝货。

走一个房间,就要换一回妆、换一回衣服,不弄上四五小时根本别打算完事。数对准新人在摄影室外坐等,闲聊,中午时候,经服务员提醒,大家纷纷叫了麦当劳外卖。

我把薯条盒放在巨大的裙摆上蘸酱吃,他悄声说:“这么多新娘,你最好看。”

我:“谢了……不过,每人脸上一斤粉,你真看得出好看难看?”

拍摄之时,助手们流水价熟练搬上道具:团扇、鞭炮、桌椅、茶壶、塑料花束……摄影师面无表情地重复台词:好,老婆抱紧老公的腰;好,老婆给老公捶捶背;好,老公低下头亲老婆的左脸。喂,靓妹笑得自然点儿,他是你真的老公对吧?你不是他抢亲抢来的?哈哈哈。好,老公看着老婆的脑门,左手抱她的腰,不要动,坚持一下……

照相之后,居然还要在几天后再去一趟选相!真是烦不胜烦。数日后取回照片,寄给两位母亲,两边全家传阅,据说都赞不绝口。而我甚至懒于翻动影楼印制的“至尊豪华水晶超大相册”,犯难道:这么大的废物,扔又不能扔,放又没地方放!

最终它的归宿是在阳台角落里攒尘土。

临近典礼的几天,他母亲说:去买一对钻石戒指吧。

我紧急让薛给他妈妈打电话:千万别给她买戒指,千万千万。她不戴首饰,而且人又粗心,容易弄丢……

因此,我是个没有戒指的新娘。

4

父亲在外地出差走不开,于是乘飞机千里送亲的唯有母亲。典礼当日早晨,天色甚好,六点钟,天才浅浅蓝了一层,我便被叫起,换好租来的婚纱和红色高跟鞋,到一间距离较近的小美发厅化妆。一根根钢发夹紧紧咬着鬓角、衔住假发,在我的短头发上砌出层峦叠嶂。

我抱定一个主意:只当自己是局外人,因此心态得以平和。

酒店大堂果然摆出了大幅立牌,牌上一对硕大头颅依傍着笑,我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他家的一群妹妹和婶母始终簇拥着我。我装出被大典唬得有点迷糊的模样,眼神乖顺愣怔,大多数时间呆呆盯着地板。

典礼开始,音乐轰鸣,该是男女主角亮相之时,我隔着手套死死抓住薛的手,低声道:“一定别踩到我的裙子。”就这么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才知道玻璃砖铺成的“星光大道”有多可怕,每一步都有滑倒之虞。

其后过程乏善可陈,激昂亢奋的主持人也与吾乡无二,连抑扬顿挫都相似,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我站在台上东张西望,走神得厉害,听到让夫妻对拜就拜,让给父母敬酒就敬,让喝交杯酒就喝。

母亲被请上来说话,我望着她的侧脸,她的眼里凸出一层泪来。

她说:“我实在很高兴。我终于放心了。”

在这时候,我终于觉得这个典礼还是有些意义的。

换了红旗袍挨桌敬酒之后,贺客退潮一样散去。薛牵着我来到最后一桌,桌上都是年轻人,便知道是他的同学朋友。大家笑道:“坐下来吃点东西,准备一会儿上节目。”

我默默夹些残羹吃,薛从各个盘子里搜索还成点样子的菜给我,大厅中渐渐静下来。某人开口道:“咱们开始吧。”

我怕了不知多少日夜的一刻,终于到来。漠然看去,桌子四周一张张嬉笑的脸儿,摩拳擦掌。第一个人出的节目最简单:薛横抱着我,单脚独立,两人合吃一个苹果。

第二个节目是这样:我和薛需各衔一根筷子,用筷尖合作夹起一块糖,先把糖从碟子夹到一只易拉罐顶上,再夹到一只酒瓶顶上,布置节目的人说:这个,叫做“步步高”。我心里咬牙切齿只希望尊客的血压血脂血糖步步高。用牙控制筷子谈何容易,完成任务时,已经腮帮子酸麻、口水频临失禁。

第三:薛被安排站上一只凳子,我被安排爬到他背上让他负着,一个人过来喂我喝一杯菜汤、醋、可乐、茶的混合物,然后让我与薛接吻三次,把那口混合物来回传递三次,每次都要张口接受检查;最后吐回杯子里,液体不许见少。

四:七八个人面对面坐着,大腿相接排成一排,薛坐在另一端,我需爬过去给他点烟。我甩掉高跟鞋,毫不客气踩上他们大腿,身子左歪右倒地大步往前冲,架势好比飞夺泸定桥;走到薛君面前,火速蹲下扳着打火机,火苗照着烟头捅过去,旁边的人正急着吹,烟已经点燃了。

……一桌九个人。最后一位是薛的中学同学杨某,依仗父荫在市里机关做着公务员,早早开上了路虎揽胜,二十几岁的人肚腩高耸,有如五月怀胎。他笑嘻嘻地,像大腕登场似的,走到桌子旁边的空地上来。

这个时候,大厅里其余宾客早就走得一个不剩,只有几位,另几位十七八岁、颧骨红彤彤的女服务员,厮并着在附近坐下来,好奇地注视这边。

杨某先向一对新人看了两眼,两手踌躇满志地搓了一搓,故意笑道:“唉哟,今天我是压轴的呀?”有人起哄:“对,老杨,你压轴可要压好了!”

薛笑道:“你赶紧说吧,要怎么样?”

杨某却先不开口,四下里拖来三张椅子,拼在一起,又从桌上拿了个空碗,放在距离椅子两米远的地方。大家的兴趣都被勾起来,从座位上坐直了身子,连服务员都来了精神,无声地扇动手掌让同伴过来看。

摆好了,杨某扯着薛的手到椅子前面,说:“你跪在上面,跪成小狗的姿势。”

薛依言跪上去,以膝盖与双手支撑身体。杨某从桌上拿来一只白馒头,掰下来一块填到他口中,“叼着,不许吃下去啊。”又转到薛身侧,手伸到他胯下,摆个姿势,回头对我说:“看着!照这么办:你的手抓住他这个玩意儿,喊一声‘射’, 就像开枪一样,小薛呢你就把嘴里的馒头吐出去,往眼前的碗里吐……”

他说到这儿,众人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多人嘻嘻怪笑,还有人鼓掌:“老杨,这招新颖啊!”“压轴压得好!”杨某自傲于设计巧妙,当仁不让地微笑,将缺了口的白馍塞给我,回到观众席坐下,说道:“赶紧开始吧。什么时候‘射’中了,什么时候算完。反正馒头有的是!”有人狂笑帮腔:“对,炮弹用完了,让服务员再上。”

我苦笑一下,慢慢走到他身边,捏下一球馒头。良人回头望着我,额头上一片密密汗粒。他的身子显得特别长,这样魁伟汉子做这种狗式跪姿,好生让人疼怜。我心里有如惊涛拍岸,卷起的不是雪,是怒气。自然一万个不能恼,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抓男人的生殖器,这如何下得去手?薛的表弟始终在一旁观战,上来解围:“喂喂,不用抓那个地方了吧?改成打屁股行不行?”

杨某尚且不依不饶:“不行,怎么能偷工减料呢?”幸好有人见我脸色尴尬,出声调解道:“算了算了,打屁股就打屁股嘛。”

薛再回头:“你开始吧。”一滴汗从他下巴稍落下来。我抬手摸着薛的脊背,他已汗透重衣,衬衫外面的西装都潮了。终于伸手打了一下,但那个字实在说不出口。薛就随着我的动作把馒头吐了出去,连碗的边沿都没够着。众人狂笑,杨某得意非凡,道:“新郎官的射程太成问题了。新娘子,快装填弹药!”

等到我手中的馒头看看用近,有人殷勤从桌上再递一只给我。

再用完一个馒头,远方那只碗周围已经落满白花花的碎块,像一起碎尸案的现场。薛低声对我说:“撕大块一点。”还是不顶用。他不得不讨饶:“碗太小了,换个大点的行不行?”

杨某也觉得任务太难、不好收稍,便拿起一只大号汤碗,泼掉残汁,替换了,薛的弟弟趁机上来用足尖一拨,将碗踢得近了一些。在第三只馒头即将用罄之际,终于有一块险险打中碗沿儿,弹进碗中。

众人鼓掌,喝彩。

后来,薛对我说,大伙知道我是“大城市的姑娘”“有文化”,是“研究生”,节目已经清淡很多了。

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记载燕地风俗:“嫁娶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闹洞房最早见于汉·仲长统《昌言》:“今嫁娶之会,捶杖以督之戏谑,酒醴以趋之情欲,宣淫佚于广众之中,显阴私于亲族之间,污风诡俗,生淫长奸,莫此之甚,不可不断者也。”与爆竹、门神等习俗的因由一样,民间传说此举可禳灾避邪,“人闹鬼不闹”、“不闹不发,越闹越发”。热闹与吉利,正乃几千年国人所至爱,因此“戏妇”之传统,像汉字一样传扬至今。如果嫁娶之日,没人去“闹”,主家会受村人耻笑,认为这家没人缘。

闹房之招式千变万化,各村有各村的高招,但都与“性”有关。有谚云“洞房三日无大小”, 不论男女长幼都可入房“看新妇”,“逗新娘”,小叔子们、邻居亲朋均可公然对新妇上下其手。从积极意义上说,闹房乃是一种暧昧的性教育,有打消处子羞涩的功效,而新人被迫做出各种指向明确的亲密动作,亦可打消新妇与新郎的陌生感,为春宵一刻做铺垫——这是群众共同参与的“前戏”。时移世易,如今欲做婚宴佳客、闹房先锋,可到网上搜索下载“闹洞房二十八式”,十分便当;若不愿,可像小薛之挚友杨某一般,自创新颖招数,流芳后世。

晚上,终于可以换上自己的牛仔裙和平跟红履(北京动物园批发市场,三十块一双),坐在母亲身边吃点正经饭。入夜,亲戚们兴尽,扶醉而归,连薛母也回到小屋去睡觉歇息,把“洞房”留给我们。

千金一刻,累得坐在床边没力气除掉衣服。哪还有力气春宵,只剩死人似的躺倒。倒下了,耳边好像还回响人群的嗡嗡声。被单枕套是全新的,大红缎子被绣着“百子图”,滑溜溜蹭着皮肤。

对他说:我早料到婚礼会很难受,没想到居然是咱们生活里最可怕的记忆。

他笑道:以后日子还久着呢,说不定等你老了、回忆起来,就觉得婚礼很有意思了。

翌日,新妇下厨,洗手调羹,做了一桌菜请亲眷们吃,可惜锅灶操持不惯,好像剑士不得不拿一把陌生的剑比武,结果油倒多了,黄瓜炒蔫了,连最招牌的基围虾也烧得过了火,好在客人宽厚,依然宾主尽欢。

数日后回到北京。走出机场已是夜晚,居然亲热地深深呼吸了一口北京那污染颗粒物重度超标的空气。上六楼,小心开门,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声音有如仙乐。隔壁合租的大哥还没下班。打开日光灯,驻足四顾,地毯无恙,书架无恙,咖啡机无恙,不由得母狼似的高啸一声,把身子重重抛在床上。

——这房间小如乌龟壳,不过在这里,我是我自己,不用别人拉一拉线,我就摆一摆手、点一点头。

薛佯作怨怼:喂,你回我家是去闯鬼门关了吗?怎么好像历劫归来一样?

我此际自然不再跟他计较,快活得颠三倒四地说:郎君啊,你可知道,结婚差点让我没那么爱你了,幸好一辈子只结一次婚,不然我肯定要跟你离婚。

他在我身边躺下,问:婚礼视频刻了碟,你要看吗?

我大叫:不看,自己做的蠢事,再翻回头浪费时间看一遍,岂不是蠢得平方?

一时嗓门也粗壮起来了,颐指气使地说:你!快去给娘子烧水、泡茶!一会儿下楼请我吃烤肉……

 

编者注:原题为《欢情》,载于《人民文学》11期。有删节。可转载。转载烦请注明出处。

文章来源:http://www.douban.com/note/192973518/

 

 

(采编:宋晓慧;责编:黄理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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