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澧 | 评论(21) | 标签:叙利亚, 阿萨德, 安理会, 阿拉伯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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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国安理会〔2月〕4日就叙利亚问题决议草案进行表决。中国坚持通过和平、对话和政治方式解决问题的原则立场,同俄罗斯一道投了否决票。……眼下还有一种说法,似乎迫使叙利亚更换政府的做法是尊重叙利亚人民的民主追求。选择什么样的政府,是叙利亚人民的民主权利。有一点不容回避,仇恨和分裂永远是执政者的羁绊。不论哪些人组成政府,都有义务维护国家的稳定、保护人民的安全。做到这一点,离不开民族和解。既然最终还是要回到民族和解这个原点上来,为什么不趁早做起呢?难道杀红了眼再谈和解更容易吗?”

上段摘自《人民日报》2月6日署名“钟声”(写作者为该报国际部的编辑和记者)的文章。可怜老农只有中学程度,文化、智商双低人士,怎么都看不懂“仇恨和分裂永远是执政者的羁绊”是什么意思。“羁绊”是束缚之义吧?仇恨和分裂妨碍统治?统治者必然不喜欢仇恨和分裂?不是还有分而治之的说法吗?更换政府和民族和解必然矛盾吗?红书上不是说,红产党打倒了国民党,才实现了中国各族人民的大团结?

保障公民平等政治权利的民主体制,需要以民族和解为前提。其他体制,则有其他办法。例如,毛择东同志有名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只要紧抓枪杆子,“稳定”和“安全”也是可能的。至少,这是伟大领袖的教导。

特别搞笑的是那句“选择什么样的政府,是叙利亚人民的民主权利”。不是民主体制,哪来民主权利?如果认为叙利亚已经是民主制,那连俄国人都不同意。俄国外长谢尔盖·拉夫罗夫在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说:叙利亚需要进行民主改革。如果“钟声”认为,人天生就有民主权利,那他们不是在写时评,而是在创造政治学理论,而且造得十分大胆。这么想,不要说写了《独立宣言》的美国建国之父不敢;就是精猛后生奥巴马也不敢啊。2009年6月(日子不能写,一写,这篇文章就贴不出来了),任总统刚数月的奥巴马在开罗演讲,开创与穆司令世界新关系。他也只是说:①有什么样的政府是一个国家的内部事务(这可看作当代民族国家的立国公理;②但政府要尊重人民的愿望(这可按《独立宣言》,从人皆有之的自然权利推出);③而人民应该享有一些基本的政治权利,比如,表达对所受之治理的看法;④当人民要求他们的基本权利时,美国站在他们一边。奥巴马略去了②与③之间的推导步骤,可作系统化逻辑的补充如右:当代政府必然参加联合国,以获取国际合法性,而具有法律效力的《联合国宪章》,规定成员国公民享有一些基本人权。

叙利亚人自去年3月18日开始试威。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3月27日在CBS电视网的 Face the Nation 节目中, 被问到美国为什么关注利比亚、却对叙利亚局势不说话。她答道:参众两院很多到过叙利亚的议员,都认为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是改革派。这个回答,遭到美国舆论猛烈抨击,但符合《独立宣言》:“过去的一切经验也都说明,任何苦难,只要是尚能忍受,人类都宁愿容忍,而无意为了本身的权益便废除他们久已习惯了的政府。”美国希望巴沙尔能在国内压力下自我改革。直到去年8月18日,叙利亚局势恶化,联合国人权机构发表了叙利亚军队滥用武力的报告,前此与叙利亚关系热络的土耳其也宣布调停失败,奥巴马才发表声明,要求巴沙尔下台。英法德三国首脑也同步发表同样要求的联合声明。

美国的说法和做法,至少有理论和内在逻辑的一致性。这其实就是软实力——逻辑强才能更好地说服人。

注意,老农一点都不反对在红朝宣传“人民天生具有选择政府的民主权利”之观点。只是这观点在学理上也太前卫了。难道你能据此要求非民主政府都倒台?

李泽厚先生曾建议搞理论的人学学平面几何——老农我最赞成的就是大家来谈中学常识——不要讲话不知所云。“钟声”这帮人显然不具备中学数学程度,满脑袋浆糊,一点逻辑都没有,不知道在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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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那类文章的唯一有趣之处,是红朝这次安理会否决居然在微博引起轩然大波,以至主旋律不得不出面解释。当然,这类解释都是表面堂皇却内里不通的废话。好在如今有微博和博客,还有《环球时报》搞商业爱国主义,讲话相对直露,倒也能透露一些主旋律的真实想法。老农将以《环球时报》总编胡锡进同志的微博和文章、还有清华大学当代国际关系学院院长阎学通同志的博客文章为样本,写点辛苦阅读后的联想和体会。

胡编同志一大特点是喜欢纠缠洋女人,虽然分不清谁是谁。他在2月5日发微博说:“美国常驻联合国代表赖斯女士称中俄两国的投票‘让人恶心’,这位曾做过国务卿的高级外交官说话如此出位,连起码的外交礼仪也不要了。或许她的这种表现才是‘让人恶心’的。”缠过苏珊和康多莉扎两个赖斯后,他又缠上希拉里:“希拉里又称安理会‘被阉割了’,美欧在考虑绕开联合国对叙利亚采取行动。请便。但他们得清楚,他们不是这个星球的主宰,他们消灭不了这个星球上的多元化。请他们另创一个别的名义行霸权之事好了,中俄没兴趣为他们站台。”

“中俄没兴趣为他们站台”,这个老农也赞成。联合国不是美国的后花园,愿放鸡进来就鸡进来,愿放鸭进来就鸭进来,老农我还想打猪草呢。但是,要说不站台就是像《环球时报》2月6日社评(《中国怎么想,就该怎么投票》)讲得那样,红朝不做“弃权大国”了,要做怎么想就怎么投票的真大国;或像阎学通同志在《中国否决叙利亚决议案的利弊》一文中说的,“体现中国的世界大国作用”,听着却像是井底之蛙乱扑通。

不信,咱们讲段古。2003年,美国要打伊拉克。在安理会反对最力的,不是俄国,不是红朝,而是法国。当时的法国总统希拉克,可算世界上资格最老的国家领道人,根本看不起美国总统小布什,不相信这位小傻哥能成功领导一场入侵。法国私下对美国说:安理会之前的决议,已经暗示了可以动用武力,如果萨达姆违反1991年的海湾战争停战协定。法国说在这解释下你们尽管去打,我们不阻拦;但要在安理会通过新决议,让法国为你们入侵伊拉克背书,对不起,不为美国站台。

好,近十年过去了,有谁因为法国当时的硬朗,而将她认作了不起的世界大国吗?扯吧。为什么?因为真正的大国,必须能为其他国家提供安全保证。所以,不管别人对美国有什么看法,山姆大叔都是地球村理所当然的村长,只有她能在全球为小国甚至中等国家提供安全保证。美国入侵伊拉克,捷克、波兰等国的民众跟着西欧人反对,但政府却派兵支持。国心换国心,他们今天支持了美国,美国明天就愿意派个导弹营驻在捷克和波兰意思意思——这是两国抗拒俄国压力的最大威慑。俄国可以在安理会投否决票,但她能为阿萨德提供安全保证吗?扯吧。

不过,要赞的是,法国当时的牌玩得非常精明。首先,法国私下说服了萨达姆,让他重新接纳联合国武器检查组。只要检查组结论没出来,法国人就可说萨达姆是否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WMD)还不肯定,他们不能支持入侵。可怜检查组负责人、瑞典老头汉斯·布利克斯,那里当得起这和战重负?说伊拉克不配合,美国马上要打;说查不出WMD,萨达姆并非有信用之人,他要是真的骗过了检查组,岂非对世界人民犯罪?老头只能拖字诀:有进展,无定论。美国大兵压境,一个月花销十几亿,布什哪有耐心等待?他要霸王硬上弓,就让法国在道理上占了上风。

第二,美国当时的策略是双管齐下,一面说服法国;一面在安理会十五国中力争拉到九票——这是通过提案的最低必须票数。有了九票,估计德国就不愿对抗;而法国将自己的一票视作欧盟票,如果德国转态,法国有很大可能不再坚持。但法国抓住叙利亚和前属国喀麦隆与几内亚,再加德国和中俄,让美国至多拿到八票,这样法国就不必真的否决。不过希拉克还是走了一步险棋。当一些小国被美国扭胳膊扭到嗷嗷叫,快顶不住时,他在接受CBS电视网 60 Minutes 节目采访时,以总统之尊宣布:法国将否决对伊拉克采取军事行动的任何提案。这为小国提供了掩护,他们可以说:反正法国要否决,我支持或不支持你老美,结果都一样。但是,如果美国真能拿到九票或十票,希拉克脸上会很不好看。结果他赌对了。布什没耐心,什么提案都不要了,直接动手。

俄国这次的手腕,比起2003年的法国,差了不是一点点。推迟投票的理由,一开始居然是要叙利亚政府和反对派去莫斯科和谈。建议去巴黎谈,俄国参加,或许还可以。这中东八方逐鹿之地,岂容你俄国大嘴通吃?苏联全盛时期都做不到,何况如今?俄国外交部那帮人,拍普京马屁拍昏了脑袋,太想为普京在总统大选之前搞个外交胜利了。结果被美国一肩膀撞到墙角:十三票赞成,你否决吧。一旦否决,俄国的调停就完了。反对派肯定不接受。调停需要双方信任,反对派对你失去任何信任,俄国还能有什么作为?死保巴沙尔?俄国现在哪有实力全面对抗西方和穆司令国家集团。

现在调停改为俄国外长拉夫罗夫去大马士革。俄国人说他们不保巴沙尔,又说巴沙尔要承担他的责任,还提出仍以阿盟的计划为基础,并建议阿盟观察员重回叙利亚。这和被他们否决的安理会提案,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拉夫罗夫甚至说:西方国家对反对派的影响比俄国大,希望他们做做反对派的工作。在和希拉里会商之前这么讲,其实就是求和信号了,承认自己包揽不了。如果美国愿意让步,重回安理会,将被否决的提案改写几句,朝三暮四写成朝四暮三,重新端出来,都是可能的。

俄国人至少还在搞外交,红朝主旋律在搞什么?

胡编在社评中说:“中国的‘弃权大国’做不下去了……只能顺其自然,心里怎么想,在国际舞台上就怎么说,在安理会就怎么投票,这样做未必就会比窝窝囊囊,有话憋着,制造的麻烦更多。”清华那位阎院长说得更直率:“中国宪法规定红产党是唯一执政党,无论支持还是否决该决议,西方主导的国际社会都认为中国是个不民主、没人权的国家,因此否决叙利亚决议对中国的国际形象没有实质影响。……支持这个决议阿拉伯国家也不会在国际事务上支持中国。在巴以冲突上,中国长期支持阿拉伯国家,美国支持以色列。然而,在中美有冲突时,阿拉伯国家从来不会自动站在中国一边。……中国没否决西方在利比亚建立禁飞行区,也没得到西方好感,仍被批评为是不负责任的大国。此次否决西方建议,只不过是让西方对中国再失望一次。”按这逻辑,红朝可以从“弃权大国”改做“否决大国”,反正否决任何提案都“对中国的国际形象没有实质影响”。阎院长,这不就是怨妇吗?老娘不煮饭,你说老娘懒洋洋;老娘烧了一桌菜,又说床上死鱼样。老娘不干了!是非曲折无所谓,老娘就是怨啊怨啊咽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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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利亚总统巴沙尔和他的父亲老阿萨德,已经统治了四十年。他们的故事,其实也是太阳底下无新意,就是古往今来咱们农民起义进城后,领道人被花花世界腐蚀的老戏码。毛择东同志早在1949年就说过了:“因为胜利,党内的骄傲情绪,以功臣自居的情绪,停顿起来不求进步的情绪,贪图享乐不愿再过艰苦生活的情绪,可能生长。……可能有这样一些红产党人,他们是不曾被拿枪的敌人征服过的,他们在这些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称号;但是经不起人们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他们在糖弹面前要打败仗。”

阿萨德家族属于穆司令什叶派里分出来的阿拉维小教派,约占叙利亚10%的人口,大多住在相对贫穷的北部山区。老阿萨德本是穷兮兮的山里人,当兵吃粮,在与以色列的战争中,也算是个民族英雄。1970年发动兵变夺取政权后,一开始还是比较开明的,改变了前任一些专治做法。他和伊拉克的萨达姆一样,属于五十年代泛阿拉伯主义那代人。他们成在泛阿拉伯主义:引进欧洲社会主义的世俗意识形态,在国家的现代化建设上有所成就;他们也败在泛阿拉伯主义:试图建立一个统一的大阿拉伯,无视现存边界,从而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建立的国际秩序发生冲突。萨达姆认为科威特在历史上是伊拉克的一部分,企图并吞,然后从这里一路走到绞刑架。老阿萨德则认为黎巴嫩在历史上是叙利亚的一部分(奥斯曼帝国的叙利亚地区,包括今日的叙利亚、黎巴嫩、约旦、以色列和伊拉克西部及土耳其南部),他与以色列在那里划分了势力范围。以色列撤走后,黎巴嫩成了叙利亚的独家天下,从此老阿萨德与西方及其他阿拉伯国家麻烦不断。

本来,埃及和以色列在七十年代中期开始和谈后,叙利亚成了唯一的仍然摆着军事姿势的“前线国家”,海湾国家的石油美元大把投资过来。经济开始起飞,老阿萨德和手下那些山里来的穷军官们,一个个配车配房,终于过上了好生活。但他要占领黎巴嫩,就要把已在黎巴嫩占地为王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赶出去。以色列明着赶,叙利亚则暗着赶。跟巴解不对付,沙特就要抽援助。叙利亚一时陷入经济困难。再加上经济发展时期的贫富差距扩大和官员腐败,执政党的世俗意识形态和下层宗教信仰的矛盾就尖锐起来。

公正地讲,即使在阿拉维知名人士不断遭到暗杀的情况下,老阿萨德开始时并没有铁血镇压。但一次事件改变了他的态度。1979年6月,炮兵学院一位高级军官将阿拉维学员集中到饭厅,然后放枪手进来扫射,近百名阿拉维学员伤亡。在一个中世纪心态的社会里,不但暴政嗜血,暴民也嗜血。

这一次把老阿萨德真正打痛了。那些遭害的学员是老阿萨德的接班梯队,是他的“孩子”。他的报复也是中世纪式的:一支阿拉维精锐部队开到监狱,将关在那里的政治犯统统肉体消灭(卡扎菲干过类似的事,不过起因不同)。然后双方杀红了眼。血腥高潮就是整整三十年前的“哈玛事件”——反对派这几天正在纪念——穆司令兄弟会豹动,老阿萨德出动坦克大炮,轰平全城。外界估计有两万余市民死亡。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之后,叙利亚有了近三十年的“稳定”和“安全”,直到去年,终于被“阿拉伯知春”席卷而去。

如今在叙利亚对峙的,是三十年前那场疯狂血战参与者的儿子们。不管外人怎么站队,叙利亚若有前途,还要看这一代人能不能吸取历史教训,与时俱进,避免重蹈复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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