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为什么要追求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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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 自由主义    ● 周保松  
    自由是现代政治的核心价值。而自由的政治,则要求国家视保障公民平等的基本自由为首要责任。在这样的国度,每个人都可以免于恐惧免于压迫,自由地思想自由地信仰,自由参与公共生活,自由选择和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这是启蒙运动以来,最重要的对理想政治的想象。
    
    什么是自由?
    
    自由就是一个人能免于束缚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的状态。自由的反面,是通过暴力、奴役、屈从、恐惧,以及种种有形无形和内在外在的手段限制人的意志和行动。争取自由,就是争取从种种不合理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世间有形形色色的束缚,相应就有形形色色的自由。自由是个众数。思想言论的自由,和随便冲红灯或任意嫖妓的自由,是不同性质的自由,不能随意将它们作出简单的类比或加减。例如我们不会说,一个社会虽然没有政治自由,但却因为可以随地吐痰抛垃圾,所以整体来说还是自由的。不是所有自由,都值得追求;也不是所有限制,都应该否定。人既然要活在一起,自然得接受一些约束─只要这些约束合理且必要。因此,一个自由的社会,绝非指人人可以为所欲为,而是指这个社会能够透过制度,保障每个公民享有某些根本而重要的基本自由。
    如果我们留意联合国人权宣言和许多国家的宪法,这张自由清单往往包括人身自由和免于任意拘禁虐待的自由、思想言论和新闻自由、良心和信仰自由、集会结社和参与政治的自由,以及迁徙择业和拥有个人财产的自由。我们判断一个国家是否自由国家,主要看这些被宪法视为基本权利的自由,能否落实并且受到充分保障。这些自由绝非可有可无,更不容任意牺牲。它们是国家的基石。我们也应留意,当我们享有这些权利的同时,也有相应的义务尊重其他公民享有同样的自由。
    
    自由之重要
    
    为什么基本自由如此重要?这可以有许多不同理由。我这里只谈几个方面。第一,有的自由和人的生存状态密切相关。试想象,如果有这样一个国度,个体随时会因政治观点不同而被恐吓被拘禁被虐打,随时因宗教信仰不同而被羞辱被歧视被消失,随时因“国家需要”而被强行侵夺个人财产,那么人就活在非常悲惨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境地。没有人可以为这种境地辩护,因为这些都是对个体直接的伤害,是客观的恶。最基本的人身自由,是所有政治理论的共同底线,无关派别。没有这条底线,人类就活在黑暗当中。
    或许有人说,既然明知掌权者不喜欢你有异于正统的政治观和宗教观,那么你何必要争这些自由?何不从这些领域撤退然后享受那吃喝玩乐的自由?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领域对作为人类的我们而言不可或缺。如果从信仰撤退,即意味着将生之意义死之归宿灵魂之安顿这些根本的人生问题从我们的生命切割开去;如果从政治撤退,即意味着我们放弃做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政治动物,不再通过参与公共事务实践人之为人最值得珍惜的理性能力和道德能力;如果从思想撤退,即意味着我们放弃独立思考。
    这些领域绝非可有可无,因为人只能在这些活动中实现自己。人的生命像一棵树,要长得健康茁壮,能力情感信念就必须在不同领域得到充分开展实现,并在过程中建立自我,获得认同,看到生命的种种可能。一个从来没有机会参与政治的人,将永远无法体会什么是集体自治,永远不会意识到加诸其身的种种枷锁绝非自有永有不可改变。一个从来没有机会献身信仰的人,也很难在吃喝拉撒之外体悟到生命神圣敬畏的一面。愈多有助人类能力发展的领域受到限制,人就活得愈不完整。
    这种缺失,不仅仅是对某一个体的伤害,而是对整个政治社群的伤害。因为当这些重要领域的大门一一关上,活在其中所有的人,久而久之,就会以为这些领域根本不存在,更加无从想象自己有实现这些活动的能力。难道不是这样吗?2000多年皇权统治下的国人,无论多么聪明,就几乎从没想过那个叫皇帝的统治者,其实可以由我们来选并由我们来换。人们甚至寻找种种理由说服自己,那些自由根本不属于自己或根本不值得追求。
    
    选择的价值
    
    有人或会说,不是这些领域不重要。恰恰相反,正因为政治关乎国之兴亡,信仰关乎灵魂之安顿,所以才不应给人自由。因为大多数普通人,本质上都是懦弱自私偏见短视非理性的。给他们予选择,只会害了自身伤了集体。所以国家有责任像家长那样好好照顾他们,为他们做每个决定。而管理国家的,自然是一群大公无私为国为民的超级精英。
    这里带出一个根本问题:选择,为什么对人如此重要?因为我们想做自己的主人,并由自己去谱写自己的人生。也就是说,问题的要点,不在于那些所谓精英往往并非真正精英,也不在于我的选择必然最好,而是我的生命属于我,我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断,因此可以作出理性选择并为之负责。选择自己想走的路,活出自己的人生,是现代人最深的渴求。要满足这种渴求,我们就必须有权为自己做决定。家长制最大的恶,在于它贬低否定了人的自主性。
    对自主的重视,体现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我们要求自由选择自己的职业和婚姻、信仰和人生道路,甚至自己喜欢的政府。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总是较他人更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即使我们有时错了,只要有自由,我们仍然可以修改甚至放弃原来的决定。人总是在一次又一次选择中学习,学习作出好的和对的决定。更重要的是,我们不仅在乎结果,也在乎选择本身。选择的过程,其实就在实现人的理性能力和道德能力,并让自己真切感受到,自己有能力去建构追求和实现自己的人生计划,并且为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
    这是一种自由人的意识。这种意识愈强,就愈不接受别人强加其意志于我们身上,愈不接受极权专制,愈加相信自己有权利去参与和决定关乎一己和关乎公众的重要事务。它们的合理性,直接源于我们对生命对世界对历史的真实感受和理性认知。人的尊严基于此,自由和民主之所以可贵,其理也在此。
    
    理想的社会
    
    讨论至此,我们应可见到,基本自由之所以可贵,最主要的理由,是这些自由乃实现个人自主的必要前提。而我们如此重视自主,则因为它是活出美好人生的重要条件。我们由此推出这样的政治理想:一个公正的社会,必须使活在其中的每个人,有能力和有机会过上独立自主的生活。这个理想,除了要求政府保障公民的基本自由外,还有更多更深的政治含义。例如:
    在政治上,我们应该追求人人平等,每个公民,不论男女种族肤色信仰贫富,都是国家的主人翁,都应享有平等的权利去参与和决定国家的未来。这是自主精神在公共领域的体现。这种精神的价值,并非基于民主会带来什么后果,而是直接出于对人的尊重,尊重共同体中的每个成员都是理性的道德主体。
    在教育上,我们应该致力培养学生成为有独立思考有判断力和有主见的人。欠缺这些能力,即使我们拥有选择的自由,也不一定能作出好的和对的决定。尤其在面对生命中的重要抉择时,我们往往需要对自己有深入认识,对眼前不同选项的重要性作出价值评价,对如何有效实现这些选项作出理性估量,甚至要将这些选项放在更宽广的意义脉络来理解,我们才有可能作出合理正确的决定。填鸭式和洗脑式教育最大之恶,是压制人的自由意识,阻碍自主能力的健康发展。未经反思的人生之所以不值得过,是因为那不是你经过深思熟虑且真心认可的人生。
    在经济上,我们应该尽可能透过资源再分配及社会福利,保证每个公民享有充分的物质条件过上自主的生活。重视个人自主,并不意味着要无条件拥护市场,因为无约束的市场必然导致巨大的贫富差距,从而导致许多穷人只能在生存边缘挣扎,徒令自由自主成为天方夜谭。但我们并不因此要求过度的结果平等,一来这样很可能令人们失去工作意欲,导致社会生产力创造力下降;二来可能会使那些选择努力工作的人补贴那些选择生活懒散的人。平等的分配,不等于公平的分配。
    在文化上,我们应该致力创造和维持丰富开放的文化环境。如果我们相信人性多元,每个人都会因应自己的能力性格喜好而作出不同选择,那么多元就是自主的必要条件。如果一个社会只容许一种声音,那么人的个性就无从发展,更谈不上有真正的选择。但我们也要小心,文化市场一如经济市场,一样会有垄断和种种不公平,并导致许多有价值的生活方式被边缘化被异化。所以我们不要迷信市场万能,并以为国家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保持中立。
    以上所述,大略勾勒出一幅我所理解的自由人的平等政治。这样的社会,绝对不是将自由和平等,市场和社会正义对立起来。恰恰相反,基于对个人自主的尊重,我们主张追求平等的自由权利,民主法治的宪政,重视个性的释智教育,公平合理的社会分配,多样开放的文化生活。
    或许有人问,这样的立场,到底属于左派还是右派?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们一起来思考,这样的社会,值得我们向往并为之奋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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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jiangx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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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南风窗》2012年3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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