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港獨立媒體 | 评论(0) | 标签:香港, 主体, 香港城邦论, 蝗虫论, 陈云, 陈景辉

文:陈景辉

陈云先生《香港城邦论》一书和他近期一士谔谔的撑“蝗虫论”,引发巨大争议。喜欢陈云的朋友,莫不为其坚守本土利益而鼓舞,而该书也为本土运动提供了思想养分,矛头直指后九七中共殖民香港的政经议程。陈云的文字触碰了政治主体方面的禁忌话题,即主权者原本承诺了的自治权,在国防和外交以外(包括文化、司法、规划、货币和管治等层面)的准国家自治权力,并没有如期兑现。有趣是,陈云是五六十后传统一代的反共文人,他的反共思想由九七前直接转移到“后九七”,因而加进了许多新主题,包括自驾游、种人种票、被规划、自由行和双非孕妇等“入侵”。陈云尝试回答,在新形势下,香港人的政治主体该如何定位。当然,作者写下了强有力的辩护。因此,争议倒不在于本土不本土,而是在后九七的大陆问题上,作者提出了一系列令人疑虑的言论。为什么?

陈云描绘的港人政治主体,以继承港英殖民地的优良文化、公共精神和制度为本,但重点是,这一主体最主要威胁是“大陆”:专政政权及其衍生物,如极权底下人性扭曲的大陆平民。固然,陈云的意义在于替我们捕捉那只阉割香港人的手,然而,陈云的混淆也在同一地方发生。所谓误中副车,就是所有问题,一牵扯上大陆,就立即成了主体危机。

小便帝国主义的镜像倒影

其中一篇于《明报》世纪版发表(也在网上广传)、探讨陆客问题的文章,绝对是分析范例(编按:见2 月13 日“文字江湖”,原题“何解我们宽容菲佣,却『苛待』陆客?”)。陈云主张“游客本来是行为放纵一点的,接待国的人会宽容”,同意宽容看待“星期天唱歌野餐的菲佣”,和“醉酒后街上小便的美国人”,但在大陆人身上,却不可一视同仁,他写“我们不会宽容大陆小童在街头小便”。为什么?但凡具备平等意识的人都会问。文章为我们提供的其中一个理由是: “陆客的背后,拖着一个强大的中共帝国的身影”。但我想指出,这正是混淆之处。把一个“大陆小童小便”的场景,经意识形态的发酵,转化成中共帝国入侵的意象。幽默点想,场景倒欠了点实感,譬如说傲慢的帝国儿童该在街道叫骂:“他妈的,香港人,我除裤屙尿啦!”

这反而让人想起共产党。中共不是动不动就扣人“被西方势力利用”、“煽动分裂”和“搞港独”的帽子吗?我们忘记了公投期间,有议员喊口号时喊了句起义,即被亲共人士上纲上线至“搞革命”的层次?

我们沿用了对手的修辞学,所谓“于无声处听惊雷”,你在一句普通口号中找出“港独”的身影,我也在一笃小便里头嗅出“入侵”的滋味。

问题是,在上述那种概念置换底下,自由行的过度涌入所造成的“公德问题”不见了,剩下的却是“族群矛盾”。所谓美国旅客、菲佣和大陆游客跟香港的冲突,在此一框架下,已跟制不制度、文不文明或消不消费等具体旅游政策议题无关。一下子,自由行成了帝国殖民工具,陆客个个彷佛成了翻版孔庆东呢。

主体斗争的内和外

然而这却捉错用神。先不论陆客把奶粉扫掉的一刻,是心底里羡慕香港的现代化和食物安全,抑或总是怀抱着帝国情怀。问题在于,使自由行在香港无往不利的并非帝国,而是人民币。实情却是我们为了赚“人仔”,而迎来了一群可能在自己家乡更不守规距的暴发户,他们甚至不是其它选择留港生活、总得入乡随俗的内地移民(港人内地妻子或毕业后留港发展的同学),而只是短途旅客。

2003 年经济低迷之际,自由行是很多香港人的灵丹妙药,主流社会一直强调吸引更多旅客和消费。直至今日,赚取人民币莫不是人心所向。只要留意香港电影业因北上而变得面目全非的现象,我们就不会惊讶于尖沙嘴广东道的变化。因此,如果把问题定位为“大陆并吞香港”,那我们就没有面对自身的顽疾:香港缺乏象样的旅游政策,没有追逐人民币以外的经济蓝图,更没有其它愿景。

如果想扭转情况,想限制甚或拒绝旅客,那我们首先需要针对的也许并非“大陆入侵”,而是香港这个经济城市的主流价值和领导霸权。现在,将香港内部的社经课题转换成“大陆入侵香港”,把本土里头领导权的斗争外化再投射为“陆港大战”,实在无益于我城的自治议程和公共讨论,反而混淆了“公共政策”和“政治主体”的分析层次,转移视线。

主权、政权和治权的分与合

80 年代的台湾政治,有个重要辩论可供借镜。其时,反对运动要学习清楚区分出“主权”、“政权”和“政策”三个层次,以免大众混淆。笔者尝试这几个观念:首先是(1) “主权”,就是向政治共同体追问“谁才是至高的权力和主人”,人民有被内部骑劫或外部入侵吗?例如追问,到底是阿爷培植的跨境政商集团抑或700 万本土公民才是香港的主人?其次是(2) “政权”,它指向政治制度的设计,政府权柄的形貌,好比说政府该采纳议会抑或行政主导的模式;最后是(3) “政策”,涉及施政方向及资源调配的行动计划。

当时,很多台湾反对派人士并不了解当中的统一和殊异。更甚者,为了获得辩论或动员上的优势,往往高举其中一项而忽略其余,又或只通过强调某一层次而淹没其它。情况就如今日陈云笔下的香港,使所有分析都推向主权层次,一切都离不开“港人遭大陆入侵”的命题,所有事情都难逃以陆港族群为分界原则的大哉问:谁才是我城主人!

主体的价值,除了自由,还有正义

这导致了坏后果。首先,若只沿这样的思路了解陆港关系,我们会扼杀了许多事情。在破坏公德和入侵两制之外,陆港关系存在许多层面,包括因工作、入学、交友和拍拖而来港生活的大陆人,他们与香港人的关系可以是邻居、朋友、学习对象、过客,甚或不速之客,不一而足。诚然,汇聚于都市的不只是土著国民,还有因各种理由而来的远方朋友,所以,城市的价值除了系于共和民主之外,也系于好客精神和尊重差异,而其捍卫者除了勇于自治之外,性格上也该保持开放和接纳新生事物。尤其在政治主体的问题上,大陆民间存在大大小小的进步力量,只要翻翻南方报系的报章杂志或上上微博,我们都可找到唾手可得的与中共法西斯周旋的经验和启发,于自治斗争乃有益无害。

更重要的是,我们追求的“政治主体”,不单只要求自由和自治,而且要正义对待他人,因为好的主体性,就是“自由”和“正义”都绝不偏废。借用台湾学者吴丰维有关主体性的分析,我们该追求的既非“无正义的自由”,也不是“无自由的正义”,因为前者是自我的过度扩张,后者则堕入“一味为他人付出而丧失自我”的主体危机。“蝗虫论”一役,就是过于追求主体自由,而忘了正义。

诚然,陈云开启后九七香港最重要的政治主体议程,锁定了回归后才见真章的自治斗争,替香港建筑了一道防止大陆入侵的思想防护网。然而这还不够,香港需要更丰富的陆港关系的分析:

(1)区分不同层次(主权、政权和治权)的政治分析;

(2)把“老爹是李刚”的大陆权贵和一般平民分别对待,而非泛泛的族群对立;

(3)把战线拉回本土内部价值方向之争,扭转政府失守的诡态。至少,我们面对大陆之际,不再老是产生别人入侵的幻觉,成为惊弓之鸟。摆脱捕风捉影的不安,才能成就有底气的香港。

(刊于2012年2月16日《明报》副刊—世纪版,

标题:如何正义地对待他人?想象『蝗虫论』以外的港人政治主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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