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似乎有时也太过心急。赶着脚步去追时间追业绩追世界记录,太过沉湎历史耿耿于怀于各种过去不公正的待遇而忘记理智,放弃心平气和的态度,更遑论和这个世界对话?

出国之前,早已听闻国外华人的团结一致,一心向着祖国。来英国之后,才发觉现实远非如此简单。就我所在的英国大学中的中国学生的状况而言,中国学生就如同被空投在日耳曼语族聚居地的一群异类,他们自娱自乐的可能性很大,规规矩矩却不时遭到质疑。这种质疑并非来自歧视或是排挤,更多的是文化背景差异的自然的心理投射和行为反应。

一次上比较政治学的课,教授讲到不同意识形态下的政治体制问题,以英、美和中国三个国家为例。当提及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思潮的时候,老师意味深长地说,这是一个终极理想,也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可是有多少人多少地区,因为这样一个理想和任务付出巨大的代价,悲哀的是他们自己却不自知。老师的PPT上,是一张电影《楚门的世界》的海报。老师的意思已经明白无疑,共产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而言是有学术研究价值的,而作为一个国家的政治体制的选择是需要质疑的。下课之后,一同上课的一位中国女生从位子上站起来,走过来同我讨论争辩。我能从她故作镇静的神态中体察到她的愤怒和无奈:中国的共产主义思想到底惹了谁?究竟为什么遭受这样的质疑和批评?

这只是我在英国上课过程中无数的插曲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中国学生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学术上都有着极强的敏感度,时常让不问政治的那些外国学生感到措手不及。在另一门语言类的课程上,教授介绍中国的语言的时候误将台湾说成了独立于大陆之外的国家。台下的中国同学很不高兴,开始窃窃私语,只是没有人有勇气起立纠正这个“政治错误”。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几乎所有的中国学生在这些类似的问题上都极其容易激动和发怒。一个日本朋友说,我真的不知道和中国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要怎样聊天,因为你们太容易拍案而起,我很抱歉。这的确是我亲眼所见,一次party中,在场的一些人提到了中国和日本的关系问题以及日本对于中国所做的事情。年轻的日本女生很委屈地说,我真的对那些我们国家的人做出的事情表示抱歉,我也常常因为觉得自己受骗而感到无奈和愤怒,可是请你们不要这么对我,我起初是不知道的。

与此不同的是,在一堂政治学的讨论课中,坐在我旁边的一位英国女生在讨论英国政体问题的时候有板有眼地和tutor说,英国投票选举的体制究竟是不是适合英国?我们对于党派的选择是不是可以脱离父辈的影响而成为我个人的一次决定?那些潜藏在政治中的猫腻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影响一个国家的民众对于政治问题的看法?同组的成员大部分都来自英国本土,有一小部分来自印度和美国。他们的坦诚和毫无芥蒂的讨论让我敬服和自愧不如。虽然我早已能够做到在有人提出对于中国的不正确疑义的时候尽力不靠动怒来压制讨论的进行,用心倾听并尽量恰到好处地回应,但是我还是无法做到在每一节课上面放松心情,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看待这些无益于中国的言论。尽管有的时候这些言论是事实,是我无法找到反驳论据的事实。我还是一次又一次抑制不住地企图绞尽脑汁地反驳,近而提出更加合乎中国国情和中国人心理特质的答案。

外国人质疑中国政府,质疑社会主义,质疑中国的民主、人权、自由言论的行为已经司空见惯。课堂里,也再没有一个中国人敢于在这些质疑提出的时候拍着桌子站起来说,你说的不对。在面对事实的时候,任何的辩解都是狡辩,都将成为笑柄;而在虚伪的掩盖面前,那些言论本身就成为攻击的武器,欲盖弥彰。

有一天下课的时候,一个美国同学叫住我问,为什么我说你们中国言论不自由的时候,Wang那么生气?可是他为什么不当面反驳我?

如果让我来解释一个中国学生在这类问题上生气的原因,我会引用1988年拍摄的六集纪录片《河殇》中的片段。这部纪录片在六四之后被禁,而今可能已经解禁或是没有。在国外的中国文化媒介的课堂上,这部片子被当做经典案例来鉴赏和分析。其中的一集提到了中国人的自卑感和由自卑产生的愤怒和要强心理。它是这样说的,80年代初,几个年轻力壮的年轻人到黄河最凶险的河段漂流遇难,理由是他们不想让美国人夺走黄河的首漂权。这件事情轰动了美国社会,这位想要在黄河漂流的探险家十分不解:如果你们中国人想要在美国的密西西比河漂流,我是绝对不会反对的,为什么要搭上生命来抗拒?解说词说得很妙,“美国人是不会将一百多年前,英美的炮舰在我们的海域横行的历史联系起来的。而那些耻辱的往事,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年轻人,永远不会忘记。”

回国之后,很多从未出过国的长辈都会很关切地问起,你在国外有没有受到外国人的欺负?中国人在国外是不是扬眉吐气了?起初我对这些问题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印象里这样的歧视应该是离这个时代有些距离了。可是他们却意味深长地告诉我,六七十年代出国的那些人每天都要面对外国人的歧视。算起来,到现在也不过三四十年的时间。而那段灰暗的记忆,似乎已经离我很远了。那段捧着小学教科书,一群牙都没长齐的孩子高声朗读“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时的气壮山河之势已经逐渐淡去。多年过去,中国的这一代人,也终于逐渐走出了一种受人欺负的阴影,自由自在地在国外的各种奢侈品商店流连驻足,很讨卖主的喜欢。只要是中国人,只要是略懂历史的中国人,都不会忘记读中国近现代史的悲伤和绝望。记得高中时的一位历史老师说,中国在那个时候是一块肥肉,也是一块虚弱的肥肉,前者吸引了无数帝国主义国家的入侵和掠夺,后者让它的防线变得不堪一击。这就是中国当时的悲剧所在。

是块肥肉,就忘记不了猛虎扑食时的虎视眈眈,也忘不掉被吞噬时无处求救的绝望。中国这块肥肉,虚胖了百年终于精瘦下来,挺立起来。只是那种内心的恐惧感依旧有增无减,那种危机意识还时不时在别人无意侵犯的时候显露无疑。中国人不是不生气,而是生气得太缺少头脑。不是不懂得包容,而是包容得有些懦弱。

我遇到过很多尴尬的事情。比如在一节中国当代诗歌流派的课的课间,我奔到讲台前,向那位说一口中式英文、长相很中国化的老师很激动地开口问,Are you Chinese? 结果老师回答的是,Nope, I am Taiwanese. 我当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我一个很好的香港朋友和我同上一门课,他却不会讲普通话,只能用英语相互交流。他始终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无论在文化上还是在政治上,他都无法认同。可是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我庆幸这不是一个讲阶级斗争的时代。

让人惊讶的是,我所认识的外国人中,大部分不清楚台湾香港澳门的事情,也说不清到底西藏和新疆是不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可是他们并无任何政治上阴险的计谋,也不是故意挑拨离间。他们只是不知情。按照我们的古话,不知者不罪。就如同我们弄不清中东国家之间复杂的矛盾冲突和国界划分一样,当我面对一个意大利人或是法国人,我甚至无法加入到他们关于欧洲版图的讨论中的时候,我觉得我突然间理解和包容了一些事情。也许一个爱好世界和平的人分不清我们国家的事情,也许他们根本记不住我们省会的名称。我们的对话起点就是不同的,哪里还有继续争吵甚至是面红耳赤的必要呢?

一个朋友想和一个印度朋友讲关于上海世博会的事情,可是恰巧这个印度人不知道世博会,更加不知道中国还曾经举办过世博会。这个朋友于是很愤懑地和我说,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不知道?可是,我忽然意识到,这个色彩纷呈的世界每一天都上演着不同的剧集,每一天都发生不同的故事。没有人能够衡量,上海申办世博会和美国一家动物园跑了一只美洲狮哪个更重要。前者也许是一项举世瞩目,花费人力物力财力无数的事业;可是后者却关乎很多人的性命和生活。没有人能够衡量,金正日的去世和习近平访美哪个是重头戏。前者也许标志着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关键的转折期;后者也许是另一个社会主义大国未来外交路线的揣度和预测。没有人喜欢对于历史的遗忘和对无知的妥协,可是也许当我们面对疑问的时候更应该理智地思考这些疑问的来由。

龙应台的那篇《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写得很有恨铁不成钢的利落与犀利。可是,中国人似乎有时也太过心急。赶着脚步去追时间追业绩追世界记录,太过沉湎历史耿耿于怀于各种过去不公正的待遇而忘记理智,放弃心平气和的态度,更遑论和这个世界对话?

中国人,你不要急。慢慢讲,细心倾听世界的声音。

 

(张畅:浙江大学学生。原文链接:http://blog.renren.com/blog/285735927/8056244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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