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妪 | 评论(1) | 标签:饥荒, 失子, 难以团聚, 饿死

这是我二舅一生惟一一张照片,拍摄于死前一年。他为自己大哥送葬,感动了姪女,出钱为他拍摄这张相片。

我爱看陈忠实先生写的《白鹿塬》,因为从中能看见几个舅舅的影子。当然不是那么可钉可铆,譬如在二舅身上就能看见鹿子霖的活韬1,白嘉轩的隐忍,还有冷先生的疏财。

二舅是属小龙的,生于1905年,据说与毛主席同月同生日。1949年建国后乡邻和家人常开玩笑说他:了不起,和毛主席一个属相一个生月,只是小了一轮(十二岁)。二舅不恼也不辩,总是笑微微的,从不将力气使在嘴皮和争斗上。

二舅心灵手巧,虽不认识几个字,但却会掐字算卦,也会做席面菜,会糊花灯,从灯架到成灯都是自己“一条龙”完成。上世纪50年代有一次过年我去看二舅,房间挂满他亲手糊的白菜灯,虽说自学成材画的技法差点,可那颜色的运用还蛮像样,挺鲜活生动。彼时这种花灯在集镇上一枝独秀,卖得挺火。第二年他却再不糊这种灯了,“多了,滥了,就不赚了。”二舅说。次年他糊的是羊灯和兔儿灯,毛须比别人做的灯细长而多,显得厚实,也卖得火。靠这些小手艺手头零钱总比别人多一些。

二舅是个眼尖手快的“土经济师”,不像其他庄稼人有钱就买牲口、置地,费时费力。 1933年泾惠渠通了,两三年后土壤呈微碱性,适宜棉花生长,美国传教士适时引进了“大桃棉”,高产高质量,大家都种,棉花多得不得了。手头零钱多,他就像白嘉轩一样买了一架铁制的拧棉花车子。这拧棉花车子在当地是独一份儿,又赚了不少钱。“农业合作化”时这架拧棉花车子还在,作为股份入了社。我小时好玩,见了这架机器上去就摇轮子把手,结果在把手上被惯性带起几乎颠死,二舅闻声跑出刹住轮子,抱下我,没说也没打,又进去陪客了。所以几个舅舅中我惟一不怕的就是他。

民国十八年年馑,大家都饿得慌,大妗子是家里“灶君司令”,我听说过三舅和四舅当时与“灶君司令”斗智斗勇的轶事,逗得哈哈笑,惨痛之下觉得太有趣了。可偏偏最聪明的二舅没给人留下类似“段子”,他不可能不饿,是不屑和隐忍,好面子。就在这一年发生了他一生的最大惨痛,并伴随终生:

饿火烧心不好受,这年老天爷恶作剧般地给二舅送来头生子。我这大表哥生下就没奶水,他娘心急生怨言,句句骂的都是掌勺的大妗子。二舅持重,不愿和“灶君司令”冲突,大表哥的娘一腔怒火泼向二舅,撕打起来。次日大表哥的外婆接走了娘儿俩,声称:“进省城吃舍饭去。”却把外孙和女儿一齐给自家做了“舍饭”——就手儿卖给了一个在省城做生意的榆次商人。

舅舅一家多日后听大表哥的外婆说“那娘儿俩在舍饭场走丢了。”花尽家中银钱,四下打听,寻找不着。却得了个准讯:那榆次商人带着娘儿俩回山西了。舅舅家没财力和威势去晋中打官司,只好强咽痛苦和屈辱。三舅后来对我说:“你大外爷找上门去,把那卖亲生女儿和外孙的婆娘美美儿打了一顿。”二舅撕不下脸,没跟去闹架,却在郁闷中学会了抽水烟,“泪痕宜湿淡巴菰,渠是相思草。”袅袅青烟中幻化出儿子和妻子影像,麻醉着烂碎的心。抽的是著名的兰州“青条”,可入肺、胃二经,去火除湿。

※ ※ ※

1958年二舅正在地里干活,遇见一个小伙子问路:“邹云启家在哪儿?”那山西口音使二舅心动了一下。

“你找邹云启有啥事?”

“他是我舅舅。”小伙子说。

像突然被人扔进热水锅,五脏六腑乱翻腾,心都快从口中跳出了,这是失散近30年的大儿子呀。借着暮色的掩护,二舅强自镇静,不让自己失态。“走吧!我引你找你舅去。”

这一段路可能是他一生走得最慢,最艰难的路:秉性持重,不愿主动说出身份套近乎;亲生儿子就在身边却以路人资格当向导,不能深问,脚软得像踩棉花。

邹云启看见几十年不来往的前姐夫领着一个大小伙子进门,大吃一惊:这是干啥来了?!

二舅缓缓说:我把你外甥引来了。

那是凝聚着全身力量,控制情绪说出的,说时湧到头顶的热血随着吐字在迅速往下退,说完头凉得发冰。这被人偷走的“宝贝”还能回归吗?

邹云启这才松心:这是掌生?!

“掌生”是29年前刚出生时我那识文断字的大舅给取的乳名。掌生——掌心里的生命,太宝贝了。

大表哥愣了,直瞪瞪地看着引路人。邹云启又喊:掌生,这是你大呀!

二舅像被卖肉的剔了骨头,浑身松软无力,难过地说:对,我是大。

以后的几天里,二舅一点点地知道了儿子这么多年的经历:母亲到榆次后一直没有再生孩子,抱养了一个女儿。继父在“土改”中被积极分子乱棍打死,当自己被揪出将以“棍刑”处死时,有些善良正直的村民站出来说:这可不能打死,这孩子是陕西娃,和他娘一起被卖到此地,不是地主血脉。这样逃得一命。因为顶着地主养子的“帽子”,没法娶妻,只好和“妹妹”合婚,已生了几个孩子。去年母亲死了,临终前告诉他:你是陕西泾阳XX镇人,本姓袁,你大叫袁XX,你舅舅住在同一镇子,叫邹云启。你家还有……,咱老家是关中“白菜心”,富足……

大表哥此次来找舅寻父,是因为在榆次顶着地主成份,生存艰难,太压抑,试试能不能迁移回来,为孩子们寻求个不背“黑锅”的环境。

二舅一听自己已经当了爷爷,急忙就行动起来,一层层地找生产队、大队、公社、管区、镇政府和派出所,可又碰上硬“坎”了:1958年1月9日,新中国第一部户籍制度《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颁布。对迁徙做了极为严格的规定。将儿孙迁回关中压根不可能!

二舅绝望了,29年前儿子被卖掉后,父亲还能上门暴打岳母一顿出气,而今打谁去?!

几天后将儿子送上火车后,二舅走出西安北门,在野地里放声大哭,悲怆欲绝,像一只曾经雄健的狼受重伤后的哀嚎。

“汝何为生我家?!”崇桢皇帝上吊前以剑砍长平公主时曾这样哭喊。虽然身份悬殊,但作为父亲的悲痛,绝望是一样的。

两年后,55岁的二舅贫病交加,活活饿死,草草下葬。除了三舅、四舅帮忙殓埋,没有亲友吊孝,因为我二妗子和几个子女连一顿饭都管不起。

翻身跃入七人房,回首峰峦入莽苍。

四十八盘才走过,风驰又已到钱塘。

一个伟人当年正游天目山,很潇洒地写下以上诗句,而我的二舅却饿死了。

但我母亲始终记得:当我家经济陷入绝境,她去娘家打“秋风”,已分家另过的二舅赶到三舅家,主动说:“我给你五捆花2。”最终是将50斤棉花的钱交给了我母亲。

1.活韬:灵活。

2.五捆花:50斤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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