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阮卒,80后,“温和无耻,情智双残”(此为阮自语),现就读于南京大学,曾在北斗发文《再见,酒精》、《国王的死》、《每一天都是纪念日》、《树木的死》。此连载为其新自编集子《我们不能再被批评了》中的一些选文,其笔下故事充满想象力,无关宏大叙事,展现一些人生的切面,或荒诞,或严肃,发在这里,与诸位同好共飨。

 

就在自沉这天的早晨,女人从睡梦中醒来。她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鲢鱼,忽然感到心中压抑已久的绝望开始消散。这种绝望是何时开始的?我想或许是从女人发现女孩儿的后背开始长出鱼骨的那一天开始的吧。从那天起,日复一日,女孩儿的身体开始渐渐地被鱼骨包围。无论女人给女孩儿吃什么,都不能减慢鱼骨的生长。后来,便是内脏和血肉,女孩儿的身躯终于被完全的被包埋在鱼的身体里。她的嘴开始上移,开始变薄,她的嘴边开始长出了鲢鱼的胡须,她的颈边开始长出了水中呼吸的鳃盖。唯一没变的便是女孩儿的双眼,那双无法合上的鲢鱼的眼睛。

 

 

放生一个女人

 

文/阮卒(南京大学)

 

 

没错,正是面前的这条河流把这里变成了一座渔村。这便是渔村的神祗,可它却从不宣告任何的旨意,也从不听任何人的祈祷。它甚至把自己的歌谣的每一个音符都藏在芦苇丛里,只是这样地流过,不告诉任何人它的去向。生生死死,喜怒哀乐,它只是这样从村庄中间流过——这陈列在世间的一切,它看到了,或是没看到,我们谁也不知道。

白天渔民在这里忙碌,为了生存,他们自作多情地用渔网和汗水向河流殷勤献媚。他们劳动,他们求欢,他们交媾——多多少少的故事发生在河流两岸,甚至他们死后也是被葬入河流中。

某个晚上,一个蜡黄色脸的女人穿着有些泛黄的白衬衣,一步步地来到了河畔的芦苇丛,一步步地向河水黑暗无光的深处走去。是啊,活着对于这个女人来说还有何意义呢?尚未有子女,丈夫便早已撒手人寰。身为孤儿的自己又不可能有任何理由得到婆家的帮助。辛苦生活,最终也不过是别人眼中厄运和低贱的化身——她深深陷在这被诅咒的生活里,而可预见的未来比想象中的死亡还要暗淡无光。走着,淤泥已经没过了女人的脚;走着,水已经没到了女人的腰。在她自然下垂的双臂末端,粗壮的手指像钓钩一样无力地垂进水中。而河水竟然以水中的指尖为中心渐渐地亮了起来,仿佛在水中点亮了一盏灯。光线在水中弥漫开去,达到水底,女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发现水下正躺着一个女婴。

女人用袖子擦干她身上沾满的淤泥和粘液,把孩子抱了起来。婴儿头顶柔软的绒毛在女人蜡黄色的脸颊上摩擦着。女人微微转了下头,把鼻子埋在绒毛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呐!这是怎样一种温暖的气味,也许是孩子体温的味道,也许是两个生命相遇的味道。这种感觉如此难以言喻,也许正是从此刻开始,女人放弃了死亡——她开始想活很久很久,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着了魔一样地想看着眼前这个柔软的婴儿长大。

女婴渐渐长大,成了一个几乎正常的小姑娘。唯一有些奇怪的,便是女孩儿没有眼睑,而眼睛中黑色的部分几乎聚拢成一个小小的圆点。孩子的眼睛经常容易很干涩,时不时就必须去河边用水润洗她那永远无法合上的双眼。最初发现这点的时候,蜡黄色脸的女人也想过把这怪物般的孩子丢回到河边。这个念头一直都在女人的脑海里徘徊,直到那件事的发生,坚定了女人养育这个怪婴的决心。

 

 

那个晚上,女人打渔完回到家里,正准备给孩子做晚饭。她把在菜叶上爬行的蜗牛捡起,扔到一边,她在忙碌中抽空回了回头,却发现孩子已经悄然不见了。她在房子周围四处寻觅,都没有见到孩子的踪迹。最后她壮起胆子,摸黑来到发现这个孩子的芦苇丛边。而眼前的场景却几乎让她再次感到眩晕:在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里,天空呈现出肮脏的暗红色。密密麻麻的芦苇的包围下,似乎被外力开辟出了一块稍稍空旷的浅水。孩子穿着一件破旧的汗衫,正岔开双腿骑在一只通体乌黑的鲢鱼背上,双手展开扶着鲢鱼的鳃盖。鲢鱼是如此之大,光滑而显示出体表浓厚的粘液,鳃盖和胸鳍透着血液的红色,正漂浮在青绿色的水面上。孩子听到脚步的声音,便转过头看着母亲,无法合上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女人站在黑暗中尖叫了起来:孩子的眼睛和那巨大的鲢鱼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听到女人的尖叫,鲢鱼回答般的张开了自己的大嘴,露出了白色的舌头,细致粘滑。

如果这个时候把女人换成你、我或者任何人,甚至换成正常情况下的女人自己,都会选择夺路而逃。可是,女人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踩着淤泥冲上前去,把孩子从鱼背上用力拽了下来,把孩子拉到身后保护了起来。女人像一只愤怒的母鸡,歇斯底里地对着面前的怪鱼吼叫着。

鲢鱼无动于衷,只是默默合上了大嘴,把头藏匿到水下,自顾自地向着水的深处游走了。

女人见鲢鱼游远了,便拉着女孩儿的手往岸边走。来到岸边,女人开始用袖子擦拭怪鱼在女孩儿身上留下的腥滑粘液。一边擦着一遍流着眼泪,嘴里还不停地责备着——充满了被遗弃的哀怨,充满着泪水中特有的让人头脑空白的咸味。女孩儿低着头,合不上的眼睛依旧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只是像鲢鱼一样努着嘴。

女人回到家里,一个劲地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对于自己刚刚开始平静的生活,刚刚的一切只是个小插曲,完全是意外。一切都会恢复如初,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一边想着一边看着身旁面无表情的孩子,心里默默祷告着,向苍天,向土地,或是向着河水——只要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向谁祷告也都无所谓了。最终,她忍不住地把孩子揽进怀里抱住。仿佛怀里抱着的就是憧憬已久的平静生活,她把孩子越抱越紧,流着眼泪在孩子的身上蹭着自己的脸颊——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确认:这孩子和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永远都不会离开孤苦的自己。

而女孩儿只是面无表情,仿佛已经知道了面前这女人未来的命运。

三年后,河边芦苇从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它们一丛丛地扎根在河边,低垂着或黄或绿的叶子,倾听着河水流动的声音,倾听着两岸此起彼伏的祷告。女人在一个晚上又来到了这里。

 

 

她的脸色更加蜡黄,鬓角的头发早已白尽。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破旧打了补丁的衬衣;她怀里,却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黑色的巨大鲢鱼。她全然不管鲢鱼沉重的身体压在自己的臂弯上,她也全然不管鲢鱼的粘液顺着自己的身体向下流淌。或许因为鲢鱼的庞大和笨重,女人的步子显得格外沉重,显得格外坚定。她一次次地把脚从河滩的淤泥里拔出来,她一步步地向着河心走去,直到河水没过了怀中鱼的鳃盖。鲢鱼恢复了生机,自顾自的游走了。女人却没有回头的意思,她继续向着深处走着,直到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能看到她。

就在自沉这天的早晨,女人从睡梦中醒来。她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鲢鱼,忽然感到心中压抑已久的绝望开始消散。这种绝望是何时开始的?我想或许是从女人发现女孩儿的后背开始长出鱼骨的那一天开始的吧。从那天起,日复一日,女孩儿的身体开始渐渐地被鱼骨包围。无论女人给女孩儿吃什么,都不能减慢鱼骨的生长。后来,便是内脏和血肉,女孩儿的身躯终于被完全的被包埋在鱼的身体里。她的嘴开始上移,开始变薄,她的嘴边开始长出了鲢鱼的胡须,她的颈边开始长出了水中呼吸的鳃盖。唯一没变的便是女孩儿的双眼,那双无法合上的鲢鱼的眼睛。

这个长达三年的过程中,女人的生活是痛苦的。她开始进一步远离村庄,她一厢情愿地诅咒那条把自己的养女变成这般的怪鱼。她曾经愤怒,也曾经流着眼泪歇斯底里。她就是不愿失去这个陪伴自己的生命。当女儿失去在地面行动的能力以后,她甚至拖着辛劳抱着她去河边,去润洗她那干涩的鱼眼。也许只有养女因为接触到河水而表现出生机的时候,女人心中的绝望才会微微减轻一些——是的,就是那种感到自己终将失去一切的绝望。

而在这个早晨,在女人把菜叶上的蜗牛扔到一边的时候,在她看到面前的鲢鱼因为窒息而渐渐奄奄一息的时候,她便已经下定了决心。

 

 

 

(采编:应鹏华;责编:应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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