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开始认识到我父母身上的种种缺点之后,我就有着强烈的愿望,要避免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但我从来没有勇气去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或者说,我一直迷信他们的影子是我所摆脱不掉的,注定将与我相伴终生。但我现在知道,我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成为真正的自我——今后我的所做所为,将既不是为了顺从他们,也不是为了反对他们,而将是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为自己的生活做出的选择。

 

 

我不喜欢我的父母

 

文/易江(浙江大学)

 

 

昨天晚上,我妈在Q上问我“月度报告交了吗?”,我说“交了”——当然,我没有交,而且根本没有开始写。

接下来,我不仅没有写报告,而且做了完全相反的事情:我先打了差不多4个小时的战地2(我妈从来不知道我玩“大游戏”),然后又看了4个小时已经看过无数遍的《斯巴达克斯:血与沙》,到了早晨7点,才返回寝室,倒头睡到下午三点五十,吃完晚饭才来到实验室。如同以往一样,我对自己感到无比的懊恼,但这一次,我决心深究原因。

经过如此多次狂野的失控和自卑的内省之后,量变终于带来了一个质变的苗头——一个埋藏内心深处的意念浮现了出来:我在反抗我的父母,哪怕他们所希望的正是我所希望的。

于是,自小学以来的许多事情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眼前:二年级的时候,我找到了被父母藏起来等我放假才让我玩的几件玩具,把它们全送给了别人,之后惬意地看着他们找不到东西懊恼的样子;初中的时候,我不分场合无休无止地讲着黄色笑话,并且会刻意与班上成绩最差的人混在一起;高中的时候,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把家里的洗衣粉倒半袋到厕所里冲掉,或者想一些别的办法来损坏各种东西;大二选专业的时候,父母不让我学化学相关的专业,我就选了控制系,在确定专业之后告诉他们控制系就是化工自动化,得意地看着他们惊惶的表情,尽管我已经不打算去做化工相关的方向了。

想到了这些,我终于明白了自己许多矛盾的行为:为什么我会频繁去违反一些自己认同的规定;为什么我会去追求自己明知既不喜欢也不合适的女生;为什么我会以一种自己瞧不起又感到不舒适的方式畏缩地生活着。因为我在发现自己的愿望和父母的期望相同时,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宁可违背自己的意愿,也要反抗父母的意志——与其说是父母的意志,倒不如说是我心中父母的影像。

我为什么要反抗我的父母?首先,我在他们意志的压制下生活得太久了,以至于如果不去反抗,我就根本意识不到自我意志的存在。

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刻意要把我训练为他们所期望的人。他们不准我说济南话,不准我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不准我看除了《机器猫》和《一休》之外的日本动画片,更不允许我玩游戏机、看电视剧、听流行歌曲了——直到今天,同龄人提到诸如红白机、《灌篮高手》《柯南》《新白娘子传奇》之类的童年回忆时,我都是一片茫然(白娘子的故事是我07年来到杭州,亲眼看到雷峰塔之后才知道的;同一时期还知道了郑智化这个名字,并开始听周杰伦的歌)。当然,对于从一开始就被屏蔽掉所有“有害”信息的小孩子来说,这倒也没什么。

我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闭塞的压抑和恐怖,是我某一天偶然说了个“么?”,结果母亲对我大发雷霆,而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么”是济南话所特有的。之后,我渐渐感受到我在文化上和周围孩子的不同,但我又不能融入,因此,我就开始创造自己的文化。在三年级的时候,我创造了“屁塞虫子”这么一个人物形象,在周围的几个小伙伴中受到欢迎,但当我讲给我妈听时,得到的回应是“以后你再敢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揍你”——此后,我就很少跟父母谈起我学校生活的真实情况了。当然,那时的我认为父母的批评显然是对的,“屁塞虫子”显然不是“有教养”的人所该谈论的东西,但我发觉自己不可阻止地在自动偏离父母把我塑造成“有教养”的人的期望。

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父母对我接收信息的约束是病态的,是在初三,那时《华氏911》刚刚上映,我颇为好奇地翻开齐鲁晚报的娱乐版,想看看这部片子的评论——我母亲坐在沙发的另一端,见我翻开了报纸的娱乐版,立即厉声呵斥“你在干什么!”,我抬头看到她的表情,如此惊恐暴怒,如此夸张,仿佛是看到我在嗑药一般。自此之后,我对他们在这方面的约束的态度,就开始由畏惧转为鄙夷了。当然,直到大学之前,我都没有进行叛逆的自由,只能以颇为幼稚的形式,比如浪费洗衣粉,来发泄自己的不满——但我从来没有敢讲出过这种不满。

进入大学之后,我首次拥有了自由,于是我起初开始了疯狂的叛逆:在预科的时候,我会一天只吃一顿饭,几乎昼夜不停地打帝国时代2这种早已没落的老游戏——与其说我在享受虚拟的征服世界的快乐,倒不如说我在电脑上对我父母建立的世界宣战了。但很快,我发现,父母的意志已经突然不存在了,我不需要顺从什么,因此实际上也没在反抗什么——尽管我直到今天才如此解说这种感觉,但事实的确如此。我突然意识不到我想要做什么了,因为我以往的人生除了顺从父母的意志就是在反抗父母的意志,除去这矛盾的两方面之外,我的内心是空洞无物的——直到今天,我仍然在顺从与反抗的残存中,无目的地寻找自己的方向。

我反抗我父母的第二个原因,是他们多年来向我灌输的片面的价值观是我所竭力要摆脱的。

如同大多数儿时成绩优秀的好孩子的父母那样,我的父母喜欢在别人面前夸耀我的学习。这是无可非议的,但很多时候他们的虚荣心胜过了他们对我本身的爱。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小学六年级,济南外国语学校举行入学选拔考试,我丝毫不想参加这个考试,我父母也不打算让我去济外,但他们却让我参加了相关的辅导班并报名参加了考试。我想既然我根本不会去济外,那这件事就无足轻重了,因此毫不上心,考出来成绩一般。让我始料未及的事,我父母对考试的结果大发雷霆,指责我“怎么会比XXX考得还差”——我终于明白,这整件事情唯一的价值就是满足他们的虚荣心。更为痛苦的事发生在随后的暑假,我母亲怕我升初中后“跟不上”,买了些资料在家辅导我初中数学。我母亲是个糟糕的老师,那些资料也都全然不适合初学者,所以我学得很慢,于是被母亲暴打——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的右臂被掐得失去了知觉,拿不起笔,母亲不依不饶继续扇我的脸。(尽管如此逼迫,我那个暑假还是什么都没学会;而后来,在初中的学习中我是佼佼者,那些打算是白挨了。当然这不是我被打最惨的一次,在上学之前,我因为某次不听话被打倒在地,发现自己的腿麻木失去了控制,只能趴在地上哭,父母却笑道“你别装了”)

如果只是因为虚荣,那是他们的问题。如果所导致的后果仅仅是我片面看重学习成绩,倒也没什么。问题在于长期地耳濡目染,让我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观念:在世界上,只有一种价值标准,而在这种价值标准中的落后者是彻底的失败者,他们理应被比他强的人唾弃和嘲弄,直到死在屈辱和一贫如洗中(这种极端的价值体系是从我姥姥那里传下来的)。如果他们只是向别人夸耀我的学习,那没有多少坏处,反而有利于建立我的自信,但当“别人家的孩子们”不如我的时候(这是常态),他们会向我肆无忌惮地嘲笑他们的愚蠢、无能和失败——直到今天,假期回家的时候,他们仍然会兴高采烈的讲起某同事的孩子找不到工作之类的事情,我只是默默地听着。与其说我长期以来生活在拥有这种一元价值标准中的力量的骄傲中,倒不如说我一直生活在对失去这种力量的恐惧中——这种恐惧让我在一点小的危机面前都会寝食难安。我对自己的信心和对世界的信仰危险地建立在错误的观点上,随时都会崩溃。

上述两个原因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反抗我的父母,但却没有很好地解释为什么这种反抗会在父母的意志压制几乎已不存在的情况下仍持续这么多年,而没有最终得到解放。原因在于,我不敢承认这么一个事实:我不喜欢我的父母。

我之所以不敢承认这一点,首先当然是传统道德的压力;但更重要的是,对过去的我而言,否定我的父母就是从根本上否定我自己。

 

 

无需解释的是,如同所有人一样,我的人格的起点是家庭环境所决定的。每当我决心违背我父母的意志时,我遇到的阻力首先不是来自我父母本身,而是我内心深处父母的幻影——这个幻影如此的顽固,如此能伪装成我自己灵魂的固有部分,以至于我一度以为我的人生必然会在父母的人生哲学所决定的模式中走下去,因此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叛离。

但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说一个人的人格不受其家庭的影响显然是荒谬的,但说一个人无法根据自己的意志改变自我,走出家庭的影子,更是错的离谱。

我感激我父母的养育之恩,他们一心为我好,并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他们在养育我的过程中的不当之处都是无可厚非的,因为他们在我之前也没有过教育子女的经验。我爱他们,但我没法做到喜欢他们。

是的,我爱我的父母,但我不喜欢我的父母,随着年龄的增加,自我的形成,我发觉与他们相处是压抑的。我不喜欢我母亲的自以为是和牢固的等级观念。她对我奶奶的态度十分轻慢,我奶奶来济南一趟,稍有做错的地方,她就横加指责——仅仅因为奶奶把她送的两百块钱的一件算是西服的东西穿在了羽绒服外面,她就十分凶狠地斥责我奶奶。我奶奶是个温和的老实人,从不顶嘴,她却不依不饶——仅仅因为我奶奶是个农村人。她对售货员、服务员等任何“社会底层”的人都是稍微得理绝对不饶人,清楚地记得有一次,面包店的售货员说发票用完了,她就大声嚷嚷着要投诉,站在店里不肯走,一面怒斥着店家,一面却带着得意的微笑回头看我,似乎在说“看我多厉害”——这是我第一次因为是她的儿子而感到羞耻。她从来都不惮以最坏的方式猜测别人,某年看春晚,我看得无聊,告诉她春晚在南方各省的收视率通常不到30%,她脸上立即露出疑惧的神色,立即说到“那他们一定是在赌博了?”。而我的父亲,是一个缺乏自尊心和自制力的懦弱的人,就任凭我母亲如此对待我奶奶而不敢出来维护自己的母亲。在整个婚姻生活中,他都处在不敢发火,却又无法停止抽烟喝酒等各种劣习的状态中——也许这是他的反抗形式吧。这种缺乏自尊的生活方式导致的结果就是失去了主见和魄力,以至于在养育我的过程中他完全是个配角。

自从我开始认识到我父母身上的种种缺点之后,我就有着强烈的愿望,要避免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但我从来没有勇气去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或者说,我一直迷信他们的影子是我所摆脱不掉的,注定将与我相伴终生。但我现在知道,我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成为真正的自我——今后我的所做所为,将既不是为了顺从他们,也不是为了反对他们,而将是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为自己的生活做出的选择。

我会渐渐将父母的幻影从我的心灵中移除掉,从而为长久以来受到压制的自我腾出生长的空间。

父母给了我生命,但这是我自己的生命,不是他们继承自己意志的载体。我不会在把我的生命浪费在顺从和反抗他们上了,因为虽然他们是对我很重要的人,但也不值得我这么去做。

 

(采编:何凌昊;责编:尹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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