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邦实际一直生活在柏拉图的洞穴里面。它以厚厚的话语城墙将自己包裹起来,免于同外界的现实社会发生真正的接触。它将自己的城墙标榜为反抗专制的英勇堡垒,实际上不过建立了一个网络上的虚拟“国中之国”。它日复一日地增加着自己的人口和名望,却日复一日地沦为一个不断扩大的话语嘉年华,其中人们大嚼着思想的三明治,豪饮着价值的烈酒,游戏着名词与逻辑的木剑和飞镖。华美的词藻是遍布草坪悦耳音乐,激烈的口号是迎风招展的光荣旗帜,每个人都分享着作为反抗暴君的英雄和征服愚昧的胜利者的凯旋式上的荣耀,自由的阳光照耀四方,献给勇士的花瓣满空飞舞,人们仿佛已成诸神,沉醉在永不停息的欢愉和舒适之间,浑然忘记了脚下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耳畔时间的精灵正悄声言道:“这也会过去。”

 

 

 

网络城邦中的“群体神化”

 

文/张舒迟(北京大学)

 

 

很久以前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谈到,不同于广播、报纸和电视等传统媒体,网络具有高度个人化的特点。在网上人们很容易寻找到与自己拥有相近观点、兴趣和关注方向的群体,于是逐渐地忽略掉了那些自己感觉不爽的其他声音。这个过程时常是无意识的,也可能是有意为之,但无论怎样它都会导致一个结果,即意见倾向相似的人们彼此之间反复交换着具有同种偏向的信息,整个团体就会不断沿着原先的偏向性越走越远,最后导致极端性的封闭言论空间形成,这被称为“群体极化”。

乌有之乡便是一个“群体极化”的极好例子。在我的印象中,几年以前的乌有之乡尚不是今天这幅模样。那时,虽然也有大量的极端化“左派”言论,比如我们都已很熟悉的“回到文革”的论调,但还是有一些不那么失去理智的文章,有闪光点的文章,乃至足以吸引我认真地阅读,给我带来不同的视角,启发我以某种前所未有的观念来看待习以为常之事的文章存在。偶尔一段论述,一条网友的评论,会真正引起我认真的思考,如果不是逼迫我放弃了原有观点的话,至少也逼迫我完善了它。一些公认的“右派”学者如贺卫方等,也公然列于乌有之乡网站专栏作者的名录之上。换个角度看,在那时乌有之乡对于一个普通读者的我来说,真正产生了一些影响,在其中发言讨论的人们,大多也抱有称得上是认真和开放的交流态度,乃至像当时的我一样,准备好在讨论中改变或放弃自己原先的看法——甚至,我至今还记得同学第一次对我推荐这个网站时那份兴奋和热情,对于刚上大学的我们来说,当时的乌有之乡的确有那么几分“思想乌托邦”的样子。

而今乌有之乡成了什么样子,就不用我多说了。如果去浏览,也纯粹只是为了娱乐一下。

除了“群体极化”,网络生活还有可能走向另一歧途。

阿伦特在讲述罗莎卢森堡生平的时候曾经提到,德国社会民主党作为俾斯麦帝国时期德国最大的反对党(和唯一的革命党),张扬着一种作为反叛者和正义者的骄傲和光荣,其元老和领袖倍倍尔时常自豪地说“我是并永远是现存社会的死敌”。在国际范围,德国社民党更是受到“全世界社会主义者的羡慕和崇拜”。然而,阿伦特笔锋一转,揭露了这位英勇的角斗士铠甲之下隐藏的虚弱。原来这等骄傲与光荣背后的秘密,“乃是故意全面地拒绝介入世界,同时集中精力去扩大党的组织规模”。随着党员数量的不断增加,德国社民党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组织完备的官僚机构”,它通过独立于社会,“产生出一种具有欺骗性的‘团结感’”,“人可以在那种‘国中之国’的状态下活得很舒适,只要他避免和社会发生全面摩擦,同时享受着这种没有任何后果的道德优越感,甚至都不用付出严重疏离化的代价”。

在一个专制的社会里,公共领域被打压、缩小甚至完全消失,人们趋于原子化的生存状态,缺乏可供交流意见和组织行动的平台,更没有途径凭借自己的力量参与政治生活。阿伦特笔下的德国社会民主党虽然组成了政党,并且在理论上自认为是“革命党”乃至其所存在的社会的“死敌”,但实际上它没有构成对专制统治的有效威胁。它精明地避开了与现实社会的摩擦和碰撞,而是编织起一整套庞大的,逻辑自洽的,表面看来甚为激进的意识形态话语,修筑起严密的内部层级制组织系统,然后便躺在这其实是作为护城河的“战壕”后面,越来越猛烈地挥舞着鲜红的旗帜,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追随者,却从不真正打出一发子弹。

在这貌似革命根据地的“国中之国”里,专制社会的法则实际上仍在进行着统治,因为“国中之国”的“国民”们正如当时其他的社会成员一样,无论从言论上还是从行动上,其实仍没有开创和进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公共领域,开始真正的政治行动。教条化的理论可以保护“国民”们免于对现实问题进行独立有效的思考和讨论,正如宛若官方机构小型翻版的党的组织被用来帮助“国民”们规避那些能够真正对现实产生影响的行动。穿着这幅威武的厚重铠甲,“革命者”们不但不用赤膊上阵,简直根本就不用上阵,只要往台上一站,立即便博得四面八方不绝如缕的喝彩和称赞。把自己打扮成英雄的人被授予了真正英雄般的荣誉,自己也如是这般看待,陶醉于这永不停歇的崇敬目光和由衷掌声,迷狂在这永没有真正风险的伟大冒险当中。

然而他们终究错了,代价是有的,并且十分沉重——“国中之国”的“国民”们终究成为不了真正的公民,而始终只是他们声称反对的专制社会的奴隶,并且随着自我麻痹、自我欣赏的程度不断加深,越来越沦为“坐稳了奴隶”,甚至比其他社会成员更乐于做奴隶的奴隶。

 

 

回到网络世界,这也就是我说的另一种可能性。在可以轻易屏蔽自己不喜欢的人或言论的网络环境下,一个群体即使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群体极化”陷阱,仍有可能落入另一个陷阱,我姑且称之为“群体神化”。

此种情况下,人们虽然没有朝着极端化的方向进行思想赛跑,却缓慢地筑起了一道越来越高的话语城墙。决定这堵墙“高度”的并不是思想言论的水准,而是对当前语境下一些经常出现的论题的熟悉程度。在这道墙里面的,话语的城邦默认为是“同胞”或者“己方的观点”,在外面的要么是明确或潜在的“敌对力量”,要么是“尚未开化”的“蛮族部落”。城邦的边界以对一系列经常出现论题所采取的立场和回应方式来划定,城邦的内部则实行成员们心照不宣的“等级制”。那些知识水平最高,思辨能力最强的成员形成“祭司阶层”,城邦主要由他们来提供具有权威性的思想观点、事实资料和价值立场,依靠他们确定话题的选取和言说方式,并指望着他们主导和维系一贯以来的倾向传统。次一级的成员们形成“武士阶层”,他们接受“祭司阶层”的“教育”和“指导”,内心拥有强大的来自“祭司阶层”的合法性背书。他们主要负责“保卫”城邦的秩序和疆界,以坚定的立场把握和娴熟的论争技巧,在城邦中贯彻来自“祭司阶层”的“教化”,并时刻准备着对抗那些来自外部的威胁。其余的成员则构成了“平民阶层”,他们人数最多,就个体而言知识和思辨能力却最为单薄,很多只是因长期定居,或者与“亲友”一同迁居于此才成为了城邦的一员,对城邦的“事业”并没有强烈的热情。他们依托于前两“阶层”在某些重大论题上的“守护”,不必事必躬亲去思考、发言和论辩,而更多地关注较为贴近日常生活的事务和信息,从事于各种“技艺”。整体而言这套秩序是自发形成的,并无强制性的规范,偶尔也会出现某一“阶层”的成员脱离原有的位置,进入另一“阶层”的情况,不过并不多见。三个“阶层”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彼此保持良好的关系。

“祭司阶层”久居高位,俯瞰城邦内再无可与自己在智识心性方面比肩者,能对自己构成挑战,引起真正疑惑与思考的声音几近销声匿迹,除了可以和处于同一阶层的伙伴惺惺相惜一下之外,安享其他人所奉献的由衷敬佩和赞赏似乎便是唯一值得一提的乐趣所在。“武士阶层”感谢“祭司阶层”对自己的启蒙和引导,不知倦怠地守护着他们视为圣洁家园的城邦免受侵扰,并欣喜地看到越来越多的外邦人接受城邦的教化,加入到居民的行列中来。“平民阶层”享受着和平与繁荣,对自己逐渐富饶的生活心满意足,偶尔参加祭祀或节日,听到“祭司”们神圣而庄严的声音宣读充满智慧的祷词,看到“武士”们充沛的精力矫健的身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便激起对自己城邦的满心忠诚、赞颂和骄傲,带着这样的豪情重新回到友人的餐桌前开怀畅饮,或者一同去欣赏最新举办的格斗比赛。

城邦有着确定不移的传统和风俗,从内部维系着长久以来独具特色的文化,却对自己城墙以外的世界知之甚少也没有什么兴趣。生活在其中的居民们将自己的偏向性视作理所当然,把自己习惯的意见看成是真理,目所能及的领域对他们来说就(几乎)是整个世界,他们在其中祭祀、防备、劳作、吃喝和庆祝各种节日,经常还有万人空巷的真人角斗表演免费供应,何必还要去幻想城邦之外的世界呢,那里只有顽愚不化的敌人的领地,或是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偶尔有个别的大人物被大家陶片放逐出去,有一两性情极端的人自愿迁徙出去,或是叛离,消失在公众的视线之外,有几个奇怪的异邦人来到广场上,用他们奇怪的语言和腔调谈起些前所未闻的奇闻异事,居民们也就一笑了之,很快忘怀了。

看似一个其乐融融的“网络理想国”图景,其中却潜藏着危机。在这里,对各种问题的探讨与交流都已形成了某种固定下来的形式,新涌现出来的话题不但不能改变原有的立场倾向和话语风格,反而会不断地强化它们。表面上各种言论可以自由发表,不同的思想得以充分交锋,实际则只有那些符合固定形式的才会被认真对待,其他则往往处于边缘化的地位被视而不见,或者根本就处在整个群体的盲区当中,没有人(至少在表面上)对它们有所认识和触及。那些符合群体一贯价值立场取向的最有创意、最精彩的言论(通常是“祭司阶层”发出的声音)受到热烈的追捧赞扬,并不违背群体预设但相较没有那么吸引人的声音被群体所认可和默许,而群体不习惯的声音,干脆当作没听到。归根结底,这样的网络群体仍是一种封闭性的话语空间,它用种种精心编织的“高贵”的谎言巧妙地令人无意识地规避开了真实思考和行动的风险和责任,却令人惋惜地丧失了构建起真正意义上开放性公共领域的机会,堵上了又一条珍贵的通向公民社会的道路。

这个城邦实际一直生活在柏拉图的洞穴里面。它以厚厚的话语城墙将自己包裹起来,免于同外界的现实社会发生真正的接触。它将自己的城墙标榜为反抗专制的英勇堡垒,实际上不过建立了一个网络上的虚拟“国中之国”。它日复一日地增加着自己的人口和名望,却日复一日地沦为一个不断扩大的话语嘉年华,其中人们大嚼着思想的三明治,豪饮着价值的烈酒,游戏着名词与逻辑的木剑和飞镖。华美的词藻是遍布草坪悦耳音乐,激烈的口号是迎风招展的光荣旗帜,每个人都分享着作为反抗暴君的英雄和征服愚昧的胜利者的凯旋式上的荣耀,自由的阳光照耀四方,献给勇士的花瓣满空飞舞,人们仿佛已成诸神,沉醉在永不停息的欢愉和舒适之间,浑然忘记了脚下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耳畔时间的精灵正悄声言道:“这也会过去。”

如果说“群体极化”是网络城邦中大量的人民转化成暴民,从而导致僭主统治的建立乃至名副其实的无政府混乱,那么“群体神化”就是忘却了土地的人民试图在空中修建起永无被攻破之虞的诸神的城邦,是一场逃避开一切真实的言论和行动所必然伴随的现实风险,裹挟着巨大心理安慰的舒适和毫无后果的道德优越感的群体狂欢。

真正意义的网络共和国的建立和持续,以及有志于此的每一位网络公民,必须警惕自己所居住的网络城邦“政体”的这两种腐化倾向,并时刻为了网络共和国的原则坚定地战斗。

 

 

(采编:应宁康;责编:陈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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