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馬克思在他的名著《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寫道﹕「黑格爾在某個地方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但他忘記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鬧劇出現。」

很可能,正是因為香港並沒有什麼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事情好像都在重重複複,所以發展的次序往往和馬克思所說的剛好倒了過來。
就好像剛剛過去的特首選舉,初看的時候,人人以為只是一齣鬧劇,但結局卻十足似一齣悲劇。
劇終的時候全城看客才猛然夢醒,知悉過去十五年的戲夢人生原來只是一個幻像。
3.25之後大家回到一個不能改變的現實﹕狼來了!

狼的確來了!——對不少人來說,牠真的來到的確是一齣十足的悲劇。但原因不是像《伊索寓言》所說,有一個愛說謊的牧羊童把其他人多番戲弄,結果最終當狼真的來了的時候,沒有其他人來相助,所以他自食其果,而是牧羊人一直都以為他要管治的只是羊,那隻狼只是又一頭從沒有當人的資格、可以任意差遣,用來管羊的牧羊犬而已。

狼當牧羊犬的悲劇

把狼一直看作只是一頭牧羊犬,這是香港悲劇的所在。

這些人一直以為,牧羊犬既不吃羊,也不吃豬,所以在動物農莊的選舉中,把豬抬出來也可以繼續號令群羊。因為,對他們來說,羊不會作反,犬是人的朋友,久經訓練,生性服從。人犬共治,羊任宰割,香港的歷史一直都在重複這「寓言」般的喜劇宿命。

香港的世家大族,那些原先依靠香港本土而發迹成長的本地資產階級,一直以來都活在上面所說的那種童話世界,安於現狀。因為一百多年以來,急劇的歷史及政治變動,都在香港身旁擦身而過。無論是晚清、民國還是共產時期,香港都為他們提供了屏障,把歷史和政治的危機轉化為他們致富的「機遇」。他們藉資訊之利,懂得看準形勢,聯通華洋內外。他們沒有太大的政治野心,但在政治上卻曉得長袖善舞之術,不計意識形態。於是,他們既能與蔣介石握手,與毛澤東親和,也能與鄧小平共舞。

在百年來風高浪急的民族主義浪潮底下,英國人在這塊「殖民地」上卻為他們提供了天然的庇蔭,他們和洋鬼子合作發展了一套「勾結式殖民主義」(collaborative colonialism)的潛規則,榮祿與共。同一套規則成功過渡九七,只是宗主國改了名字。

想當年,香港前途問題在八十年代初首次提出,對「回歸」表現得最為恐懼的,正是香港那班以地產資本為主的富豪財閥。可是,當他們慢慢明白,鄧小平是決意行「走資」的路線,在香港未來的規劃上,也是以傾斜於資本家的利益作為原則,這班本地資產階級就認定,他們可以毋須更改任何一點他們熟習開的殖民主義遊戲規則,就可以安然渡過政權的轉換。

不用多久,他們還更發覺,晚殖民時期英國在香港日薄西山,利益分沾的動機無法不讓位給爭取「光榮徹退」等美好政治名聲的目標,支持那些可能令資產階級短期利益受損的改革。相對之下,共產黨卻因為要靠「統戰」資本家來爭取平穩過渡,反而更着力抵禦社會改革分子的訴求。他們就更為相信,由共產黨來當新的宗主國,反能確保他們賴以坐享利益特權的勾結式殖民體制,可以永保江山,萬年不變。

於是乎,他們樂於親共,樂於愛國,樂於北進,也樂於成為建制派,高歌和諧及融合的種種主流論調。他們滿有自信,錢可通神。沒有了英國的殖民主義,中國一樣可以把殖民主義體制的優點,高度發揮。沒有了自由主義架構規範的資本主義,同樣可以在共產黨的支配底下,把資本主義建設得更為有效。

資產階級的絕望與無力

香港本地資產階級對民主、自由、人權的冷淡、疏離,甚至抵制,其根源實來自這個出身自「買辦階層」的軟弱性。而其軟弱性,又根源於他們歸根結柢的雙重依賴性,一方面是依賴於殖民主義體制,另一方面是依賴於國內官僚資本主義的庇蔭。他們不是沒有政治意覺,而是從不敢提出自己的政治綱領。

可是,3.25「狼來了」的事實,無法不對這個階層產生震撼性的衝擊。他們所受的震盪,其實從代表這個階層的「唐營」在處理這場選舉前後的驚揘失措可見。先則完全不把梁振英放在眼內,再則自亂陣腳,無法抵擋醜聞攻勢。而最後玉石俱焚式的反擊,則完全暴露出這個陣營,甚至這個階層,自感的絕望與無力。

事實上,沒有那種排山倒海式的醜聞攻勢、一劍封喉式的「狠」與「絕」,「唐營」原先坐享的小圈子選舉優勢,是絕對無法一下子扳倒的。而這一波不單針對候選人,也針對香港官商勾結體制一波又一波經精心策劃及安排操作的攻擊,更不是一個沒什麼可見的組織根底的「梁營」可以自行炮製出來的。除非我們了解的「梁營」還有另一個深不見底的面貌。

這一些,都是不按常理的牌章。也只有這種不按常理的表現,才會激發出「唐營」「Anything But CY」的絕地吶喊,以及自由黨領導公開宣示「誓不投梁」的歇斯底里。相比之下,民建聯、工聯會雙雙齊心歸隊,北京如臂使指。雖然不干預的假面已給自己無情的自毁掉,但「黨的領導」既然已能充分體現,慘勝又何妨?

或者,直至今天,我們的本地資產階級才認識到,共產黨厲害的地方不在於它有力控制那些進行統治的力量,而是它也能早早地安排和培植,那些反對這些統治的力量,隨時候命。

從歷史的角度而言,這場特首選戰不單打散了「建制派」的團結假象,也瓦解了回歸以來經營了十多年的管治霸權,及終結了本地資產階級和共產黨之間超過二十年的蜜月。以後,無論有多少人會被梁營重新安撫,重新納入新的建制力量陣營,肯定的是,「牧羊犬」的「狼」相畢露,將會是一個無法癒合的創傷。

對於普通的一個以參選來找尋就職機會的政客,敗選之後的出路可能是退出江湖。但對於一個階層來說,沒有可能有退出政壇這回事。香港的本地資產階級在這場選戰之中,遭逢滑鐵盧式的失敗,卻絕不可能意味他們會放棄政治。相反地,重新調整自身,整合力量,在政治上委派代表自身利益的政治代理人,將是這個本地資產階級自身的政治前途最重大的挑戰。

這些年來,資本無國界的想像,使不少人相信將資本作地域區分,並無分析意義。可是,無論是地域還是政治,還是資本獲取無限超額利潤的不二法門。隱隱然,今次特首選舉之所以出現「唐營」/「梁營」之爭,還是一種政治/地域/資本的交錯結合所形成的政治角力。「地頭蛇」壟斷不能永久延續而不招來入侵和分享的動機。雖然形勢是犬牙交錯,但某種「港資」和「中資」之間的對壘叫陣,也呼應着國內「民營資本」與「國營資本」之間的角力。

資產階級應團結抵制封建

在選戰後期,唐英年狗急跳牆地也大聲支持香港雙普選。但問題的關鍵,不在於他本人是否轉投民主派,而是本地資產階級是否有決心推動民主改革,深切認識到資本主義的長遠利益,並不在維持一個由保護殖民特權而延伸的後九七體制,而是認識到,曾經在歷史上起過進步作用的資產階級,其進步性在於敢於與王朝角力,抵制封建貴族的復辟,推動自由主義的意識啟蒙。在今日,如果唐英年、田北俊等人,也真有他們所說的一股良知力量,推動他們去揭露曾經意圖破壞香港「核心價值」的言行,那他們亦應知道,敢於忤逆王權是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優良傳統價值,也是今日維護香港抵禦黨國支配大趨勢的「本土利益」所在。

為着草根民眾所切身感受到的黨國圍城危機,香港近年先後發展了重點不同的「本土主義」,然而無論是哪種路線,都深懼資本與黨國的合謀,出賣本土利益。如果本地資產階級今日也能分擔一點草根民眾那種被黨國圍城的焦慮,進而積極發展出一種另類選擇(例如布爾喬亞版的「本土主義」?),令人不致走向仇富抑商的民粹主義結論,並為野心家所利用,那今天「唐營」敗選的教訓,在歷史上最終怕也會有公正的評價。

牧羊犬變狼肯定是一個噩夢,但本地資產階級要清醒過來的不是噩夢,而是以為勾結殖民模式可以千秋萬世的童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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