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叫《故乡情》,刊登在一九八三年三月四日的《复旦》校刊上。

这篇东西其实是被编辑逼出来的。春季开学后,副刊编辑顾潜找到我,询问家里的情况——那个时候农村正在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家乡确实有了一丝生机,我在讲述的时候自然带着大学生特有的乐观,听我说毕,他让我写篇散文抒发一下情怀,立意当然是歌颂改革开放政策。

能在校报副刊《芳草地》上发表文章,对中文系学生有相当的诱惑力。班里有几位同学已经通过参加各种征文比赛,发表了习作。能把手写的习作变成铅字,就是成功。中文系比的便是谁发表的作品多,影响大。尽管系主任章培恒先生声称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但许多人都在做作家梦——那个年代,出人头地的机会少得可怜。

没有调查材料,仅凭一些杂乱的印象来表达一个宏大主题,我实在难以下笔。我把想法说给顾老师,他笑。他说并不难写:找个引子,中间记事,最后抒情。

经过一番思考,我写下了第一行文字:

“离开家乡两年多了,家乡的一沟一壑、一木一石时时引起我的思念。”家乡被我泛化了,沟、壑、木、石,前两个关中平原有,黄土高原更常见,森林和石头,在秦岭一线才可看到。 我把三秦大地当作自己的故乡。

接下来便是一段激越的抒情:“我爱家乡那浑浊的河水,贫瘠的黄土,阡陌间坎坷交错的泥土小径,破旧的窑洞,粗糙的馍馍。我爱我可亲可敬的父老兄弟,他们诚实,他们也撒谎;他们勤劳,他们也懒惰;他们坚韧也散漫。他们的优点和缺点融为一体。我爱他们的优点,我也谅解他们的缺点。”老家并无常年流水的河,只有浇地修的河渠。北边几里外的小沟,属季节性河流,在夏天,会有不大不小的清流奔涌,我和小伙伴们拔野葱时,经常有小鱼从腿边滑过;南边塬下十几里外,躺着大腰身的渭河,水像上了色的浓汤,远远望去便让人心颤。“关中自古帝王州”,八百里秦川一把黄土都能攥出油来。“贫瘠”只能用来指称陕北沟峁和陕南山区,我在这有点儿滥用。我爱的都是我费尽力气挣脱过的,坐在千里外的上海,我有一切都终于过去了的轻松,自然会生出轻飘飘的“爱”来。

“一种浓浓的乡思萦绕着,使我不能自已。终于,盼来了寒假。声声汽笛,一夜颠簸,我回到了怀恋已久的黄土高原。”进复旦第一个晚上,我想着家人,好久才入睡,眼角还分泌出几颗伤感的泪珠。那是又一次“断乳”的痛楚:十七岁的你得开始自己的人生,命运之手已经把你抛到未知的轨道上。

“初三这天,我走访了姨家。姨家所在的生产队,是全公社有名的穷光蛋队。前几年每年工分仅值三角二分,社员们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头来,还超支几百元。姨家三口人,全家住在一孔破窑洞里。两个劳力,年终总共才分得十几块钱,吃油盐全靠几只母鸡。那年开春,姨家死了一只母鸡,大人小孩伤心得流了不少泪。去姨家前,母亲笑吟吟地告诉我:‘你姨家又翻身了!今年有好东西招待你了。’走在路上,我还有点半信半疑。”姨家所在的队叫毕公生产队,并不是最穷的队。我为了突出“变化”,故意夸大其词。母鸡确实是那个年代农民维持日常生活的功臣,戏称为“小银行”。一只能下蛋的母鸡的死去,会令一家人伤心落泪。

“姨家到了。我跨进窑洞,窑洞里空无一物。我向人打听姨家的住处。一位老大爷热情地告诉我:‘你姨家搬到大房里去了,西边那个新庄子就是。’新庄子?顺着老大爷手指的方向眺望,好一个新庄子!两长排齐整整的大房,青砖红瓦,粉墙绿窗,门楼上春联争艳,在蓝滢滢的天幕下显得格外轩昂、气派。”大姨嫁到夫家时分到一间偏厦,外祖父一家子住在窑洞里。老人辞世后,两个舅舅相继搬上去,各自盖了一院。村里平整土地,窑洞被填平了。我又一次置换住所,为的是戏剧性。“老大爷”属子虚乌有,相当于杨朔散文里经常会出现的小蜜蜂、老艄公之类必备道具。

“刚进庄子,我就看见姨夫全家站在门口,等候着客人。宾客齐集,宴席摆开了。哈,花样真多!莲藕炒肉片、糖醋白菜、烧辣豆腐。席间,大家谈笑风生,都为姨家的又一次翻身连连感叹。和姨夫闲谈间,我了解了这一切变迁的缘由。”春节走亲戚走成了政治课,大家都奔着一个主题来了。

接下来,我编造了一段姨夫的话语,让他赤裸裸喊出“还是咱政府的政策好!”

最后,我感慨万分:“哦,是在变,一切都在变,原来的疑问冰释云散了。我凝视着修整得齐齐整整的田垅,阳光下含笑滴绿的冬麦,不仅陷入了沉思。是啊,一样的田地,一样的人们,今天为什么创造出了如此崭新的业绩呢?改革是一股多么强大的历史潮流呵!它必将摧毁一切束缚人们积极性和创造性的枷锁,给农民带来自由幸福的生活;没有改革,就不可能前进,四化建设将成泡影。”老套路,写起来得心应手,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个人的东西在里头了。真实生活着的姨和姨夫,真正的乡亲,必须成为一个抽象的传声筒,才可能进入这个造句系统。

我把这张校刊寄给家里。父亲很快回信说,只要你能多写这样的文章,家里人再苦也愿意。暑假回家,母亲笑说:“你姨她们说你会编,把话编得圆溜溜的,一家人看着都乐了。”

我在文章里写的是大姨,名叫张会仙,身材高挑,能歌善舞,能唱一口好秦腔,受地主出身拖累,没有任何施展身手的机会。一九八九年我带未婚妻探亲时,瞅着直夸“俊”,还找了一张簇新的五十元钱塞到她手里。一九九一年秋,姨夫半夜拍我家大门,说是姨不行了…姨直喊“头疼”,七手八脚抬到绛帐镇医院,就闭上了眼。

姨夫带着三个孩子苦撑着,中间和一个钟情他的妇人过了几年,又分开了。大儿子娶媳妇后分家另过,小儿子因为胳膊受伤,家穷,一直说不上媳妇;抱养的女儿恣意妄为,没了音讯。大姨夫的头发全白了。最后一次见到他,也是春节里,家里冷灶冷炕。他把我带到种满中药材的地里,盘算着发财后的梦想:为小儿子盖房娶媳妇,自己再收拾一个女人,好好过日子。药材成熟的时候,比大白菜还便宜,他懒得挖出来,任凭几十亩好东西烂在地里。再后来,郁郁寡欢的他,独自躺在炕上抽烟时睡着了,引燃被褥,大火将他全身都烧焦了,肠子流了一地。

第一篇文章是用铅字排印的,所写的意思和铅字本身都已经消失了。在随笔集《在和风中假寐》付印之际,我写下这些文字,只是为了清理淤积于心的羞愧。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作者微博为weibo.com/ftly。 本文编辑刘波bo.liu@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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