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4月30日 18:10:12

    小时候住在豫北一个乡村,傍晚吃饭时候喜欢听广播,听《说岳》《隋唐演义》《三国》《三侠五义》等,那时候喜欢两种人,一种是能打的,如杨再兴高宠陆文龙李元霸,一种是能骂的,如翻江鼠蒋平细脖大头鬼房书安卖耙子的程咬金等,尤其后一种,翻动三寸不烂之舌,把死人说话又活人说死。能打的死的都早,白玉堂杨再兴罗成高宠李元霸哪个不是死于非命,而能骂的都长命百岁。

      这种评书的源头,就是古代老百姓的口口相传,所以,相信我的先辈们对吵架这事喜闻乐道,而我的乡亲们吵起架来,也有一种传统民间文化的底蕴,他们是北方平原上的语言大师。

        农村人吵架的时候,一般会在两件事上侮辱对方,一个是当了对手的父系长辈,从血统上羞辱了对手,另一种是占有或侮辱了对手的母系长辈。第一种比如,“我们小孩子吵架的时候,会骂“我是你爹”,“你是我的巧外甥”小孩会反击说“我是你爷爷,是你老爷爷”,第二种则会说“我日你娘”“我靠你姐”“你个驴日的狗操的”之类。反而极少对对手本人进行攻击,因为个人是无足轻重的。这是因为农村社会,还残留着一点点宗族的文化传统,还剩一点古代纲常伦理的影子,成为对方的直系长辈,意味着对对方地位和尊严的摧毁。

明代李自成起义的时候,曾提出一个口号:“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可知农村这两种吵架,是具有相当杀伤力的。

    但也有使用俚语的,这个算是比较温和的吵架。我在村里有个邻居,弟兄几个相继成家,谁养娘就成了一个问题。老娘在老二家住的时候,由于受媳妇的气,就要换一家住,儿子听到后对他娘说:“你走吧,你走的快,来的疾,腚沟子磨掉一块皮!”

      有一个媳妇,创下了本村一个纪录。据说她有段时间,每天吃过早饭,就去公公家门外大街一坐,语调悠扬地骂一个上午,然后拍拍屁股回家,给地里回来的丈夫做午饭。直到有一天,邻居发现老公公在屋子里上吊了。据村人说,老公公年轻时,也曾打骂得自己老父亲寻死觅活,可见家族文化源远流长。

    也怪哉了,在我的儿时记忆里,在村里吵架最凶的,打架最狠的,往往是兄弟或父子,有个儿子曾一铁锹拍在他娘的腰上,铁锹把都折了。在古代这是大逆不道,村里有宗祠,受欺负了可以去哭诉,找本村士绅和长辈去说理,那个不孝儿子也许会被打个半死。所以乡村道德体系的解体,已经足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这个过程目前还在继续。

    农村人商量事情,好说好商量的时候不多,我很少看见他们耐心地讨价还价的,往往是一言不合,或者不合己意就想掀桌子走人,农村人叫“不说理”,协商这个词,不在他们的脑海之内。村里的耕地若干年一动,随着闺女出嫁儿子结婚家里死人,大家重新分耕地的数量,强势的人即使出嫁了闺女,也往往就是不让出耕地,弱势的要么忍气吞声,要么苦苦哀求,或者喝药自焚,以泼皮之姿要与对方同归于尽,以求对方稍稍让步。这个时候,平日嘘寒问暖的邻居翻脸就成了仇人。

      小时候村里有个大夫家有三个儿子,经常欺负邻居,有天晚上,那个遭到欺负的邻居就在街头大声哭诉,招徕村人听他讲述冤屈,让老少爷们们评评理,但公共舆论并不能解决问题。这两类事情的解决,最终都会依赖两种办法,一种是村支书村长出面,主持正义或和稀泥,把双方压下去,从没见有人堵着支书的门吵架的,另一种就是双方召集各自家族势力,开始威胁武力解决,直到一方屈服为止。这两种办法,一再被证明是解决问题的终极之道,落败着忍气吞声,获胜者公然侵占,权力和拳头,而不是道义和公理,是我的乡村们最敬畏的东西,这是我们豫北农村的现实。

      长大后居住在京城,天子脚下,皇城根边,吵架自不会像我们村那么野,北京是文骂的大本营,老北京人骂街就像说对口相声,相当精彩。有一次也是坐公交,车到东三环劲松,一位女乘客与女售票员发生了口角,女乘客一直骂个不停,女售票员突然对司机说:“大哥,咱们怎么开到动物园了?”司机很配合地回了句:“没有啊,你说什么呢?”女售票员微笑着说,“没在动物园啊?那我怎么一直听着驴叫呢?”全车乘客哄堂大笑,女乘客顿时熄火。这么精彩文雅的骂街是我平生仅见,也让我对北京的售票员特有好感,人家就是大气。

      吵架是一门语言艺术,跟二人转、相声、小品一样,这些都是北方人的绝活,没南方人什么事,尤其二人转和相声,那种拐着弯以当别人老舅为乐的穷开心,就是老时候街头吵架的翻版。我在南方的城市里,很少见到吵架的。

      随着时代的进步,这门手艺在北方也逐渐不景气了,原因在于,跟拿刀砍相比,吵架实在是一门太过文明的活动。有时候你真不敢跟陌生人拌嘴,因为你不知道他们的耐心能持续几秒,每个人都像个炮仗,还是手里拿着就炸那种。现在没人说理了,你跟他讲道理他拆你家房子,你去找地方说理他拆你家房子,你拿起武器保卫家园他还是拆你家房子,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对话、协商还有什么用呢?

      所以我有时候会怀念吵架,尤其耳闻那么多医生被患者一言不发举刀就捅的消息,发现吵架已经成了文明和有文化的行为。到了这个程度,这个社会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离开北京之后,闲居在苏格兰,在爱丁堡这个街头艺术之都,我从来没见一起街头吵架的,连个磨牙的都没有。离你还有两丈远就“sorry”个不停,下飞机时你只要坐着不动,他们就安静在你身后站着,逛超市上公交不排队他们就不敢上,礼数周全得让你发疯。

    如果非要找一件吵架,我倒亲历过过一次,那次是我挑事。有一次,给国内杂志写一个稿子,关于苏格兰独立问题的,我为了做一个小调查,就向女儿的足球俱乐部信箱发了封小调查,接收者是女儿队友的家长,并向他们先道了个歉,说这样可能不礼貌,如果不愿回答请不要理会。

      很快有回信了,一个家长写道:“这是一个足球论坛,搞这样的事情是非常不合适的。”那封回信是公开的,所有的家长都能收到,看到信我心里一凉,看来果然犯了禁忌,苏格兰人民很不友好嘛。正要写信道歉,发现已经吵起来了,几位孩子的家长开始严厉批判那个抱怨的家长,说他说的话简直是垃圾,非常不礼貌,要求他道歉。

    眼看掐起来了,让我这个初来乍到者压力很大,苏格兰哥们果然是威廉华莱士那种范儿,性格比较鲜明。这时一位家长私底下写信来安抚,说“希望他们的吵架不会给你带来压力,无所谓的事,别在意。”

最后一封信是那个抱怨的家长写的,他私下说道:“为我刚才说的话抱歉,真是不好意思,工作了一周了,鸭梨有点大…….”

      一个小小的网络空间,随便一二十人的小群落,竟然就有说理的地方,就有公共舆论,有各种理性探讨,有声讨的,有主持协商的,有安抚受害者的,而且舆论压力还迫使那位老兄低头道歉。这让我受到很大震撼,不要小看一次吵架,这里面学问大了去了,跟他们相比,我们的差距太大。

      同样是吵架,充斥着各种恶战的围脖,和这个小小的论坛之间,就有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我很悲观。

潘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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