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鸦雀无声到众声喧哗

 

胡泳

 

说与不说,权利与权力

 

《中国周刊》要做一个关于“说话”的专题,这个“话题”看似简单,其实很难“说”。在中国,尤其难说。

为什么难说呢?看看中国一些大知识分子的纠结就知道了。2007年温家宝总理到解放军总医院看望正在调养中的季羡林,祝贺季老96岁寿辰。当时温总理说:“我喜欢看您的散文,讲的都是真心话。您说自己一生有两个优点:一是出身贫寒,一生刻苦;二是讲真话。对吧?”季老回答说:“要说真话,不讲假话。假话全不讲,真话不全讲。”并解释说:“就是不一定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但说出来的话一定是真话。”

季老是“国学大师”(尽管他本人不认可这项桂冠),从这段纠结的话中可以看出他的心结。无独有偶,另一位大知识分子,文学泰斗巴金,“以说真话为自己晚年奋斗的目标”,然其代表作《随想录》,用陈思和的评价来说,“巴金一向说话坦率浅易,但在《随想录》里却充分表现出高度的言说技巧与策略,或说是鲁迅杂文里所谓‘奴隶语言’的再现,暗示、象征、曲折迂回、欲言又止的文风鲜明地烙上了那个时代的印记”。而且,就算巴老晚年直率地说了真话,你也不免心生悲哀:在中国生活,只有到了晚年这“一头”才能“真”么?年轻时在做什么呢?关于这一点,巴金先生有两句描写:“我听过数不清的豪言壮语,我看过数不清的万紫千红的图画。”显然,“豪言壮语”有淹没真话、吓倒真话之效。

其实,别说文人,就连赞扬季羡林讲真话的温家宝,也清楚今天在中国讲真话的不易。20114月他在中南海同国务院参事和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座谈时,承认“我们鼓励讲真话”,然而“讲真话就要有听真话的条件”,“要创造条件让人民讲真话”。可见,中国人不讲真话是有制度原因的。

讲不了真话,不想说假话,那沉默总可以吧?也不可以。1953年,胡适在台湾接受曾虚白访问,指出大陆上的知识分子没有“不说话的自由”,并由此认为“沉默的自由”是比“言论自由”更基本的人权。胡适不愧是胡适,这段话随着新中国历史的进展,被证明为惊人的远见。1957年,知识分子被破天荒地动员“畅所欲言”、“言无不尽”,结果却是一场“阳谋”,用今天的话说,是为了“钓鱼”。吃了苦头的知识分子懂得了“祸从口出”,暗自想不说话总可以了吧。他们没有想到,更厉害的还在后头。那就是剥夺你的“沉默权”,强迫表态。

史家雷颐先生有文曰《表态的“艺术”与“胆魄”》:“凡‘运动’一来,人人都要表态,没有沉默权;而且必须按照统一部署、统一态度来‘表态’。”这种当众表态、人人过关的方式在文革中发展到顶峰。如此一来,华夏大地陷入一片“万马齐喑”的失声状态,就成为必然。那个年代宣扬的是“万众一心”,而万众一心的表现,必然是“万口一辞、万言一腔”。

韩少功《马桥词典》中,有个有意思的概念叫做“话份”,意指语言权利,或者说在语言总量中占有一定份额的权利。握有话份的人,他们操纵的话题被众人追随,他们的词语、句式、语气等等被众人习用,而这种习用,到了众人连自己都不知的地步。有最大话份的人,当然是当权者,他们“拥有自己强大的语言体系,总是伴随着一系列文牍、会议、礼仪、演说、典籍、纪念碑、新概念、宣传口号、艺术作品,甚至新的地名或新的年号等等,以此取得和确立自己在全社会的话份”。

这种话份的最好象征物,就是大喇叭。凡是对文革岁月有记忆的人都知道,曾几何时,中国每个村头,每条街道,每个车间,每间学校,每个广场,都矗立着一个个高高在上的“大喇叭”。“大喇叭”的那头连着官府衙,这头对着你我他,其最根本的功能在于向我们“喊话”。70年代出生的贾樟柯,他的县城体验,即一种中国内地小城镇的文化和社会经验,在电影《站台》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这种表现,在艺术手法上,又是通过运用背景影音媒体所传达的声音和图像来暗示人物所处的历史时间,其中一个必不可少的媒介物就是大喇叭。

无论是调看早先的影音还是翻阅国人的个人记忆,“大喇叭”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时代意象,形形色色的“喊话”也早已成为记忆中的“背景音”。上海的评论家吴亮接受杂志采访,问听什么歌长大的,他答“听高音喇叭里的歌长大的”。那不是音乐,而是声音。80年代,有人开始练琴,弹钢琴和拉小提琴。到一个朋友家,把窗帘拉起来,留声机插好,那种感觉,后来人无法想象。所以,吴亮说,“我记忆中不是音乐,而是听音乐这回事情给我印象深刻”。

大家都说一种话,都听一种声音,这件状况终究不能持久。正如一众“蓝蚂蚁”终将让位给争奇斗艳的帅哥美妞,你无法把一切个人化的东西都归零。我们知道,在暗夜里最先睁开眼睛的总是诗人。晚清时,龚自珍那句悲愤到斗胆劝天的诗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充当了一个沮丧民族的心声出口。中国从文革噩梦中醒来的十年,我们对北岛的“我不相信”、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都耳熟能详。顾城的这首诗的名字不是别的,正是叫做《一代人》。这代人首先要发出的是自己的声音,那是多少年来被压制的声音,北岛称之为被判决了的声音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回答》)

我一直认为,90年代以降的中国互联网,在精神上与理想主义的80年代存在着血脉相连的关系。今天很少有人还记得,1986年,在深圳曾经有过一场现代诗大展。发起者是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徐敬亚。198675日,徐敬亚以个人的名义向全国发出了50多封邀请信。在这封手写的信中,徐敬亚用极富鼓动性的语言说:“要求公众和社会给予庄严认识的人,早已漫山遍野而起。权威们无法通过自省懂得并接受上述事实。”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地道尽了互联网精神?诗人杨黎曾经感慨,当时的中国有太多限制了,诗展的推出,让大家“在这一瞬间都自由了”,有了“说话的权力”。王朔说,在“全被当成笑话全被消费期”,“文学强迫自己冒充一股社会势力的现象被终结了”。诗歌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今天,让我们真正有了“说话的权力”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互联网。

 

说话的核心前提,是要成为“人”

 

互联网带来了什么呢?中国外长杨洁篪在201236日的记者会上,阐述有关中国的外交政策时提出,“这个世界是一个很不平衡的世界,有人拿着大喇叭,有人只有小喇叭,有人没有喇叭”。

把这段话用来形容有了互联网以后的中国,也不无贴切:当一些人还在“煞有介事”的拿“大喇叭”喊话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获得了拥有一支“小喇叭”的可能性。(当然,弱势群体也伴随着技术和表达能力的障碍。大多数穷困者和为数不少的少数族裔人群并不能有效地使用互联网,很多人甚至难以接触到数字媒体。)“话份”获得了民主化。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兴奋激荡全身,人们举起形色各异,长短不一的“小喇叭”,谈论家长里短,传播声色犬马,非议朝政,臧否人物,千军万马,千言万语,但就是再也汇不成一句话。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它的核心特征,正如我的一本书的书名所说,就是“众声喧哗”。

计算、通信和存储成本的下降,使中国人口的可观部分获得了从事信息和文化生产的物质手段,个人可以有效地在公共领域中开展传播,由被动的读者和听众转变成发言者和对话的参与者。新的参与性媒体使得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可以在自己的实际生活中,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周围的社会环境,从而可能为公共讨论注入一种想法,一个批评或是一种关注。网络化公共领域的不同形式,使得所有人都有发言、询问、调查的出口,而不必依赖于媒体机构。我们看到了新的、分权化的方式,在履行监督的功能,在展开政治讨论和组织,在影响议题和话语。一言以蔽之,从前作为受众和“臣民”的人们现在成了政治对话的潜在贡献者和政治舞台的潜在行动者。

从前作为受众的人们,是那些处在一个媒介体系的接收端的人们,这一媒介体系是单向的、广播式的,有着很高的进入门槛,发声源聚集在少数几家机构手中,而大多数人在彼此隔绝的情况下被动倾听;从前作为国民的人们,是习惯于被人差遣、奴役的“臣民”,浸淫于缺乏独立人格的义务文化。而在今天,这些受众反击了,借助于进入门槛的降低,他们要占据媒介舞台的中央;这些“臣民”造反了, 每位公民树立起权利意识和平等意识,清除官本位意识和官贵民贱的等级思想,建立起不可或缺的社会责任感,这是从臣民社会到公民社会的必经之路。

     这种进步的意义和价值是怎么说也不过分的。钱钢说得好:“多灾多难的中国百姓,有隐忍沉默的传统。但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政府还利于民,人民权利意识苏醒,鸦雀无声,变为众声喧哗。百姓有种种诉求,诉求有时也会以非理性的方式表达。”首先要承认,这是个重大突破:隐忍沉默的传统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第一次被打破,而且,一旦打破,再重归沉默就成为不可能。其次,多年鸦雀无声之后,大家不太会说话,常常情感战胜理智;或者,只会说“话份”垄断年代流传下来的那些“混账话”;或者,只顾自己说,而不听别人如何说,凡此种种,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形,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

     不可否认,今天的中国互联网上,非理性的表达很多,对此忧心忡忡的智者不少,比较悲观者如茅于轼,甚至说:“中国占人口一半多的人,还处于文革状态,或皇权统治状态。基本上不懂得现代社会的处事原则。要么是一些缺乏理性的文革战士,要么是逆来顺从的奴隶状态。这从网上很多的发言可以看出来。”其实,学会说话的唯一方式,是在一个可以说话的空间里不断练习。而更为核心的前提,则是要成“人”。只有“人”,才会说真话,“非人”不会说真话。有“人”的独立,才会有社会的独立;有“人”的主体性,才会有国家的正当性。最终,对“说真话”的呼唤,指向的是如何建构起自我认知,具备自己的主体性。

 

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

 

有了这样的前提,还需要在中国互联网上建立论辩伦理和交往伦理,以便推行有效和合理的对话。这事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们在现实当中无法对话。网络上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块对话实验田,总得让实验能够进行下去。

      对话的意义是怎么夸大也不过分的,因为它构成了人类生活的本质特征。人类思想的起源不是独白式的,不是每一个人独自完成的,而是对话式的。我前面讲到自我认知的重要性,而自我认知亦本质性地依赖于自身和他者的对话关系。没有对话,你怎会知道自己是谁?

既然对话如此重要,我们可以向每个人提出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会对话吗?

1989年,捷克知识分子哈维尔等人,在布拉格成立了“公民论坛”,制定8条《对话守则》,在街头巷尾张贴,内容是:

1、对话的目的是寻求真理,不是为了斗争。

2、不做人身攻击。

3、保持主题。

4、辩论时要用证据。

5、不要坚持错误不改。

6、要分清对话与只准自己讲话的区别。

7、对话要有记录。

8、尽量理解对方。

     这些守则简单而实用。遵守这样的对话规则,对话才有效。可惜的是,在网上,就连所谓的网络意见领袖都常常不能用它们来要求自己,更何况一般的网民?

      由此就说到另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网络意见领袖?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萧强教授对网络活动中的“代表性人物”或者”发言人”有这样几点观察:

      1、他/她拥有发言的平台,比如:博客。

2、他/她的信号(言说)应当是非常基本的,可以形成“身份认同”的言说。不仅仅是就事论事,技术或者技巧层面的论理。

3、他/她的信号(言说)应当不仅仅是修辞的,而是身体力行的。在很多情况下,是为之付出常人没有付出的“代价”的,不管这代价是时间,金钱,还是自由。

4、他/她最好有一技之长,是某种“专家”。现代社会人人都有分工,人比较信“专家”的话。

5、他/她的私人品行也要经得住不仅是大众的八卦眼光,还包括政敌的攻击。网络时代更是私事容易公开化,所以公信力很容易被其他事情瓦解掉。

或许还要加上第六条:学会倾听。不去倾听,也会丧失公信力。

如果用这几条去衡量的话,在纷乱复杂的网络活动中,虽然没有“组织”去领导,但是真正的影响力也不是容易建立的。“发言人”也不是好当的。

      《易》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庶几近之。

 

 

(胡泳,新媒体批评者,著有《众声喧哗:网络时代的个人表达与公共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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