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剑白

羊城风雨一夜灯

上个世纪60年代初。

这个夏天,羊城的雨水真多,天天下雨,又大又急,康乐园好似被蒙在一层银色的水帘里,天空像大筛子,筷子般粗的雨点一股劲朝地上倾泄……

马岗顶的山坡上一大片毛杜娟本来妍丽夺目,现在被风吹雨打,任意蹂躏。还有娇嫩的石榴花,俏美的晚香玉,芬芳的茉莉和羞怯的夏兰……也都遭了殃。

天气如此不好,往日对气候颇为敏感的陈寅恪,这几天有点反常,显得异常兴奋,满脸洋溢着难得一见的神清气爽。原来是他在哈佛留学时的同学又是同在清华任教的老友吴宓来了信,即将由重庆出发,到武汉去刘永济处,接着南下广州。

陈寅恪想此事,便对夫人说;“晓莹,给刘教授的信发了没有?让雨僧放心,他的食宿一切都安排好啦。啊,办公室你还得去,要他们派车。”

陈寅恪的生活须臾都离不开夫人,没有夫人的照顾他算难得活下去,夫人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腿,也是他的口,因为陈寅恪对外的交涉,全靠夫人去说。

“先生,放心吧,给刘教授的信是我亲自去邮局发的挂号信,历史系的办公室和校长办公室我都去打了招呼的,等会雨小了,我再去落实一下,你尽管放心好了,不要兴奋得高血压又上来了。人还没来,你都睡不着觉了,等雨僧来了,那还得了,我看你还是去睡一会儿吧。”

吴宓抵达广州是在深夜,陈寅恪失明,陈夫人有心脏病,不能亲自去火车站迎接,于是,派二女儿小彭夫妇以及三女儿美延乘中巴前往。老司机接人有经验,带他们进站到卧铺车厢处,等到旅客走得差不多了,看见一位忠厚老者慢慢过来,戴着厚厚的眼镜,小彭、美延把吴宓的相片拿出来一对照,便大胆走过去说:“您是吴教授吧,您好!”

“啊,你们是陈兄的女儿吧,十多年不见,都长大成人啦。”

一行人刚出站,雨便落了下来,好在自己有车,驱车到海珠桥,雨大了,哗哗的急雨如瀑布般倾下,车子暂停在路边,等雨小了再过桥。

吴宓不由摇头叹道:“唉,岭南今年怕要遭灾哟!”

美延接着说:“台风也很大,吹倒了许多房子。”

吴宓问道:“你是学什么的?”

“我是复旦大学化学系毕业的,父母本想去杭州养老,现在走不了,我也只得回中大了。”

吴宓又问小彭道:“你是学什么的?”

小彭说:“我是学生物的,我爱人也是学生物的。”

吴宓说:“我知道你们的大姐流求是学医的,她在四川,还到我家去玩过,你们三姐妹怎么没有一人去学历史?”

美延抢着说:“本来我是想学的,我问爸爸我学历史怎么样?他老人家说,你能超过我就去学,不能超过我就不要学了,我怎能超过他老人家?只好不学了,妈妈素来喜欢化学,年轻时就很想学化学,没能如愿,现在要我去学,我只好听妈妈的了。”

吴宓哈哈大笑,“你爸爸真会开玩笑,他是我国学人中历史知识最渊博的人,我和他在哈佛同窗,深知他读书之勤,记忆力之好,无人能及,如果要超过他才能学历史,我们只有改行算啦。”车内的人都被吴宓逗乐了。

雨渐渐小了,车可以开了,一路上还算顺利,在深夜12点多钟,中巴停在康乐园东南区一号楼。这座别墅过去称麻金墨屋,红墙绿瓦,碧窗幽幽,林木遮映,碧草茵茵,现在天黑看不清楚,吴宓透过灯光,隐约感到这是高级的住宅。

女儿去接客人的这段时间,陈夫人在厨房准备夜宵。陈寅恪一人独坐厅堂,毫无睡意,思绪连绵不断,一股郁闷的忧思,如同窗外扯不断的雨丝,缠绕在心头。具有独立精神的学人心中的苦闷向谁诉说?他多年来感到孤独和痛苦,没有人倾谈,缺乏相应的对手,自己好似在一个空旷山谷里游荡,那种只有学人相互之间才能排解的苦闷和寂寞,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当吴宓急匆匆上得楼来,陈寅恪听到脚步声,已经站起来,吴宓知道他看不见,便大步抢上,抓住陈寅恪的手使劲摇着说:“陈兄,我们终于见面了。”

陈寅恪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发颤:“雨僧,12年啦,不容易哟!”

二位老学人的眼角浸出了苦涩的泪水。

陈夫人及时过来:“吴先生,快请坐,夜深了,吃点夜宵吧。”便要保姆把她亲手做的馄饨端过来。

“吴先生,这不如你们四川的红油抄手好啰,垫一垫肚子,我知道你们睡不着,怕是要作彻夜长谈的哩。”

吴宓真羡慕陈寅恪有这么一位知书达理而又办事干练的夫人:“嫂夫人,太费心啦,谢谢!”

吃过夜宵,其他人都离去了,客厅中只留两位阔别已久的挚友,吴宓喝着陈夫人泡好的龙井,打量着房间的陈设:“和过去一样,家无长物,只有书本。”

“我这些家俱,极其简陋,有些还是校方的,好在晓莹的兴致也不在这上头,她是写诗作画足矣。”

“唉,真是难得,你的运气好,有这么贤德又有才干的夫人,我就不行。”

陈寅恪笑了:“雨僧,你太重女人外表了。”

吴宓已离婚,提到家就心烦:“唉,不谈家事,你在岭南过得怎么样?”

窗外的雨又下大了,像一张细密的大网……

陈寅恪平素是寡言少语的人,只有碰到合适的人才有话说,现在便如山洪爆发一样,要把淤积在心头多年的不快一泄而出。

“你看到了,我住的房子是最好的,工资待遇也是最高的,但我还是烦闷和不满,我们学人追求是什么,是学术上的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是人格上的尊重,这里有吗?”

“我听说,广东的陶铸不错。”吴宓也不是一个书呆子,对时事也多少知道一些。

“这人是不坏,武人出身,却关心文人,不过鞭长莫及,你知道历史系是什么人掌管吗?”

“是谁?”

“说来也可笑,就是被湖南师范挤出来的杨荣国,他读‘貉’为‘络’,是个别字大王,为杨树达所不容,拒绝与他为伍,不知怎么一来,把这个‘大王’调到中大来了,还宣布为又红又专,据说他是地下党员,他最热心的事是做报告,搞大批判。还有一个年轻些的主任姓金,人还聪明,但不专心学术,官瘾很大,先拜我为师,旋即背叛,在刊物上公开批判我,我讨厌这种朝三暮四之人。我说的这两位迟早要原形毕露。”

“他们敢把你怎么样?”吴宓关切地问道。

陈寅恪叹了一口气:“一般说来,我不议论人,但今夜不同,我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你说他们把我怎样,是当偶像供着,对学生说我是教授的教授,背地里又散布流言,说我清闲自在,无所事事,不肯上课,尽研究一些杨贵妃入宫是否处女之类的无聊的问题。当然,对我批得最起劲的,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总支书记和学生中的积极分子。”

吴宓摇头说道:“他们不知道,早在几十年前,你在柏林研讨过马克思的德文原版著作。他们也不知道,杨玉环的事是‘唐源流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是有关唐代社会风气中华夷狄之辨的文化问题,这本是清人朱彝尊、杭世骏、章学诚等人讨论过的老问题。”

陈寅恪点点头说:“雨僧,你说得好,百年之后,凡无事实根据的批判文章只是废纸一堆,凡善于歪曲真相的所谓理论家皆为历史小丑。”

“几次调你北上,你为什么不去?”

“你想想,我怎么能去。批判胡适说明了什么?哪里来的根据?你知道,当年我和他是被同一架飞机接到南京的,他跟南京政府走了,我躲到岭南来了,傅斯年一再要我去台湾,我也没有去。但是,我不赞成把胡适乱批一通,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学术自由?我为观堂先生写的碑文,那种独立的精神我是不会放弃的。”说到此处,陈寅恪便气不打一处来,用黄藤手杖把地板用力一点,“你说汪篯糊涂不糊涂,他拿着郭沫若、李四光的信硬要我北上当什么所长,我当即提出北上的前提条件是‘不奉宗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弄得汪篯下不了台,交不了差,我还发了脾气。”陈寅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对汪篯的态度有点生硬,但我实在没有办法,我的学术宗旨绝无变更之理。”

吴宓呷了一口茶,关心地问道:“现在,有谁当你的助手呢?”

陈寅恪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之色:“天无绝人之路,本来我的助手问题悬而未决,系里派的人与我合不来,我想要的人系里又不同意,至于河汾门下千人,我们哪有王通的福份,眼看就要孤寂终了,无意中幸得一助手,甚合吾意。她叫黄萱,近50岁的人了,她是中山医学院周院长的夫人,过去是邻居,她少时读过古文,常来玩玩,听我讲课,后来帮我搜集资料,渐渐地我离不开她了,在院校合并后他们搬到了市里居住,她本不再来,是我一再恳求她才来的,系里只给她一个助教的名份,她的志趣不在乎名份和报酬,只求工作的乐趣。我已通知她休息几天,我好好陪你谈谈。”

吴宓再问:“你一直不上课,系里同意吗?”

陈寅恪说:“他们当然不高兴,找了我好多次。我说,你们能保证学生不贴大字报吗?答曰:不能,因为贴大字报是党委号召的。我说,千古以来,有学生这样对待老师的吗?且不谈师道尊严,人格总要讲吧,人格不在,遑论上课,他们也没有办法。你还记得吗?1933年,清华历史系研究生朱延丰的论文《突厥考》,我的批语是‘资料尚未备,论断犹可商,’并不赞成送他留洋,他并未因此恨我,仍是师徒。如果是现在这样的学生,那还得了!”说得口干了,他摸到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前几年,有个姓龙的党委书记,动辄在全校的教职工的大会上拿我开取笑,并说‘看陈寅恪的著作不如去看《孽海花》’,后来他进京告我的状,结果碰了钉子,把他调走了。我现在是既不能走,又不能动,我也不会客,尤其是外国人,免得他们多疑。清华的两个学生梁方仲和刘节,他们也在历史系,免得影响他们,平常我们不见面。可是那个刘节,逢春节必来拜年,我不开门,他站在门口三鞠躬才走,真是难得之人。”

吴宓又问:“你又没退休,又不参加政治学习,他们允许吗?”

陈寅恪说:“我想退休去杭州,他们不同意,有时靠我这块招牌还有一点用。如果要参加政治活动,我就说眼睛看不见,两腿走不动,他们也没有办法。”

“你怎么知道外面的情况呢?”

“全靠你嫂子呀,料理完家务,她会去抄大字报,会去打听各种消息,还给我念当天的报纸,所以我对外面的情形是心知肚明。”

“嫂夫人真是不简单!”

东方天际渐渐泛出鱼肚白,雨也停歇了,吴宓看着窗外模糊的光线,不觉伸了个懒腰说:“陈兄,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陈寅恪说:“你的床铺已在客房准备好,请过去睡吧。”

吴宓关心地说:“你自己能走回房间吗?”

“你放心,十几年了,我都摸熟了,你尽管去休息。”陈寅恪拄着藤杖摸到自己靠南的卧室躺下,无奈一点睡意也没有,好多年没有这样毫无顾忌的谈话,感到从来没有的痛快淋漓,这真是天大之乐事。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在这个阴雨连绵的令人焦灼不安的早晨,两位老友都只小睡了一会,便恢复了精神,又坐在客厅里沉浸在痴迷的畅谈之中了。

陈寅恪问吴宓:“你当年怎么跑到四川去了?”

吴宓说:“陈兄,我和你是一样的,既不愿出国,又不愿去台湾,你偏安岭南,我远避蜀地,本来是准备上峨眉山或青城山的。”

“你真浪漫,想不食人间烟火,成仙得道了。”

吴宓长叹一声:“唉,修练得不到家,又脱离不了红尘,就躲在西南师院了,他们对我还不错,我心想远离京华,少惹是非,也是块福地吧。我这方面没有什么好谈的,还是谈谈你的《论再生缘》,只看见《光明日报》发了好多文章,没见你回答,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寅恪说:“我不想回答,我不参与论战,以免落入圈套。《论再生缘》国内没有发表,有人带到香港印出来了,无意中惹出一场风波。”

陈夫人进到客厅,对他们两人说:“你们不要命了?快点吃东西。”

保姆端来了鸡汤面,吴宓的那一碗,面上有两只鸡腿和两只鸡翅,吴宓说:“都给我了,我吃翅膀,陈兄吃腿吧。”说着要用筷子来夹,陈夫人用手一拦,“老夫子早就断荤了,只能喝点牛奶,他肠胃有毛病。”

陈寅恪对夫人说:“快拿本《论再生缘》来,他想看看。”

吃完面,吴宓说:“我还是到招待所去看,那里安静些,你们也要休息。”好在招待所离陈宅很近,陈寅恪也就同意了。

吴宓走后,陈寅恪毫无睡意,对夫人说:“快拿纸笔来,记下《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

夫人配合默契,很快地预备好一切,说:“你念吧。”

五羊重见九回肠,虽住罗浮另有乡。

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

钟君点鬼行将及,汤子抛人转更忙。

为口东坡还自笑,老来事业未荒唐。

陈寅恪对夫人说:“你抄好一份,等会儿雨僧来给他。”

吴宓一口气看完《论再生缘》,在招待所睡了一小觉,已是下午,吃了点东西,又到陈宅,二人继续谈话。

吴宓说:“没想到,你对《论再生缘》评价如此之高,对端生之才如此佩服,如兄之清高孤傲,实属难得。”

陈寅恪说:“《论再生缘》本属戏笔,别人要依此做大文章,由他作去,我不参与罢了。”他递给吴宓一张纸:“秀才人情纸半张。”

吴宓接过来一看,是一首诗,当他念到“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时不觉哈哈一笑,“‘加白眼’很传神啊,把我们这些老头子的地位都刻画出来了。”

陈寅恪说:“‘加白眼’的事已对你说了,‘颂红妆’并不是指陈端生,而更重要的是指柳如是,这才是我当前拼老命而力成的一部大书。雪芹写《红楼梦》,咏叹女性之美,我则从钱柳之诗来考证明末清初的历史,也歌咏女性之美。我被女性包围着,一个夫人,三个女儿,助手也是女性,给我治病的医生护士也是女性,我最爱听的京剧,演员也是女性,没有女人就没有我,我感谢她们,我自然也歌颂红妆啰。”

吴宓对女性一向有好感:“是了,是了,我记得你早年游挪威去拜易卜生墓,曾作诗曰‘疏星冷月全天趣,白雪沧波缀国妆。’那些白肤黄发碧眼的挪威女郎以穿绣衣为美,你对女性的研究还是一以贯之的哩!”

“雨僧,我年轻时游历欧美多年,那些对女性的封建残余思想早就一扫而光,就是对西洋的历史,我也是研读过的。”

吴宓点头说:“记得,记得,有一次在哈佛,我看见你抱一摞《剑桥近代史》和《中古史》,我在日记里还记有你学习世界史的事呢。”

“没想到,由于我坚持穿长袍,就被人说成‘老封建’、‘老古董’。”

吴宓忿忿不平地说:“他们不了解,我们这些从西洋回来的学人,坚守国学阵地,还不是为我中华多保留几个读书种子,多为衰落的华夏文化保留一点生气,唉唉。”

说到伤心之处,两位学贯中西的老学者不免悲从中来。想起当年飘洋过海在异邦的苦读生涯,想起水木清华的陈年旧事,想起八年抗战的西南联大,想起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学生批判的靶子,两位老人沈默了。

他们的心灵掀起了波涛,需要平静下来。吴宓换了一个话题道:“你的书进展得怎么样了?”

陈寅恪说:“此书原名《钱柳姻缘诗证稿》,我想改为《柳如是别传》。”

“啊,你对河东君评价超过了钱牧斋?”

陈寅恪说:“为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我之所以准备改书名,专考证河东君之本末,而取牧斋事迹之有关者附之,以免喧宾夺主之嫌。”

接着,陈寅恪对吴宓详细述说了研究大纲,赞扬柳如是才之高,学之博,足以压倒时辈,而她所有的活动,亦终始不离其民族气节之立场。若干年后如有人问:何必花大力气写一个妓女,我则断言柳如是的存在证明大批文化名流其人品远不如这个妓女。今古皆然。

(吴宓在这一天的日记里写道:总之寅恪之研究工作“红妆”之身世与著作,盖藉此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情况,盖有深素存焉,绝非清闲,风流之行事……。)

吴宓听了陈寅恪的叙述,不由赞道:“好,写得好,写出了我辈读书人的身心,快完工了吧?”

“已写了一大半,不知能否写完。”陈寅恪对自己的健康没有信心。

吴宓鼓励说:“老兄要格外保重,有嫂夫人的照顾,你不会有大问题,你一定要写完,我等着读你的书。”

一提到出书,陈寅恪不免又悲观起来:“《论再生缘》都出版无日,《柳如是别传》哪还出得来?”

吴宓知道有人作梗,不让出陈寅恪的书,还是继续打气:“放心写吧,写好放着,总有出版的那一天,虚假的东西长不了,真实的有价值的文章会大放光芒。”

陈寅恪说:“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我写书是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暮年一晤非常易

中山大学以陈寅恪夫妇的名义宴请吴宓,由副校长陈序经主持(陈寅恪当年就是由他请来的)。陪客由陈寅恪开名单,有清华的学生刘节、梁方仲,还有清华老友、著名诗人西语系教授梁宗岱,还有一个终身不嫁的冼玉清,是陈家最好的朋友,也在客人的名单上。

这个时期的供应虽不太好,但中大招待所还是办了一桌好菜:油爆墨鱼卷、炸烹虾段、松鼠桂鱼、黄油焖鸭、锅巴肉片,还有海参等海味。

每位教授都由夫人陪着,陈寅恪一手拄黄藤手杖,一手由女儿扶着,一步一拐地来到餐厅。今天,他的兴致很好,郁闷和烦恼消失了,脸上静穆祥和,有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他请大家坐下,“都是熟人了,不用多介绍,冼女士是我家的常客,我夫人的至友,陈校长是今晚的主人。”

心宽体胖的陈序经说:“我代表中大为吴教授接风,老友千里来相会,实在难得。”

吴宓说:“现在经济那么困难,你办这么丰盛的酒席,使我过意不去。”

“广州情况好些,我们这点办法还有,不成敬意,吴教授请不必客气。”

刘节和梁方仲都又矮又瘦,又不喜欢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向吴宓问好。坐在他们旁边的是梁宗岱夫人甘少苏,是粤剧演员,她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她有意为难两个老实人,她说:“为了欢迎你们的老师,你们每人应说一句笑话才行。”

刘节急中生智,他说:“我的老师穿长袍,我只有穿短褂,”大家都知道,刘节极简朴,一年四季都是穿中式对襟短褂,一双老布鞋,“有一次我站在校门口等一个客人,突然有人冲我喊道:喂,门房,喊你呢!”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梁方仲勉强说道:“我从北京调到广州,上车时吓得不得了,我是学古代经济的,以后要和历史系打交道,临时抱佛脚,在火车上日夜读史书,错过了时间,肚子饿得咕咕叫,直到广州才吃上东西。”大家也笑了。

甘少苏说:“这都是老实人讲老实话,好,也算通过了。”

席间只有号称“样样第一”的风流倜傥、身高体健的梁宗岱谈笑风生,他对冼玉清开玩笑说:“冼教授,我来中大这么多年,才第一次有幸有你同席,干一杯如何?”

冼玉清正色道:“哪个与你力气第一、长跑第一的梁教授比?实不相瞒,我不喝酒,不说一杯,一口都喝不了。”

梁宗岱说:“你是女诗人,诗人可不能不喝酒。”

陈寅恪忙打圆场,“冼先生,为欢迎吴教授,你就喝一小口算了。”冼玉清只得喝了一小口。

陈序经提议说:“吴先生,欢迎远道而来,为学人的友谊干杯!”

梁宗岱突然用英语说了起来,在坐的教授都深通英语,但夫人们不一定懂,对女士体贴入微的吴宓打断他说:“请你译出来。”

梁宗岱故作夸张,抑扬顿挫地说:“宴会上倘没主人殷勤招待,那就不是请酒,而是卖酒;这倒不如在家里吃舒适呢。既然出来作客,而席面上最让人开胃的就是主人的礼节,缺少了它就会使全席失去了兴致的。”

陈寅恪知道这是莎士比亚的悲剧《马克白》中马克白夫人说的一段话,于是,接着以马克白的口气说:“亲爱的,不是你提起,我几乎忘了!来,请放量醉饱吧,愿各位胃纳健旺,身强力壮!”

梁宗岱事事逞能,可这次他服了,不禁脱口而出:“陈老,佩服,佩服,败在您老夫子脚下也是光荣。”

接下来的几天,陈寅恪都以好酒好菜招待吴宓,自己则以面条和面包牛奶度日。他们天天密谈,双方把要说的话都尽量说完。

分别的时候到了,陈夫人对吴宓说:“吴先生,你是男人,要大度一些,你赶快去北京和陈心一好好谈谈,会有希望和好的,我送你两句,‘神仙眷属须珍重,天上人间总未差。’”吴宓笑而不答。

分别的时候是平静的,吴宓想到了重逢,但陈寅恪看来,下次见面恐怕是不可能了,因有诗为证:

问疾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汍澜。

暮年一晤非常易,应作生离死别看。

失明膑足苦著书

陈寅恪的助手黄萱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女士,一头短发,一张善良淳厚的脸,一身布衣布鞋,提一个布袋,完全是一个家庭妇女的打扮。如果不知底细,不会想到她是堂堂中山医学院的院长夫人,她的丈夫是国内知名的医学专家,她的父亲是南洋富豪,家产千万,在鼓浪屿有别墅,在银行有巨额存款。就是这样一位平凡的女性,每天要坐公共汽车去康乐园,十几里路要倒好几次车,每天如此,无怨无悔。

陈寅恪曾公开表态:“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

有一天午饭时,黄萱见陈寅恪吃不下东西,便说道:“先生要加强营养。”陈寅恪说:“吃不下,没办法,昨天又思考了一夜。”

“要多休息,书可以慢一点儿写嘛!”

“我越是感到自己不行,才要快点赶,拼此老命,好把这部书写完才甘心呀。”

黄萱怕引起他的伤感,岔开道:“陈老,你从钱牧斋一句‘海棠二月夜摧花’旋即想到《红楼梦》第94回贾母说的话:‘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我又想到你在《别传》第四章考‘与君遥夜共芳辰’一句,也曾谈到《红楼梦》第63回,妙玉祝宝玉生日纸帖云:‘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可见,陈老对《红楼梦》之熟悉,为什么不研究红学?”

“我喜欢的书太多,哪里研究得过来呢?我只能选自己认为最要紧的题目来做。”

“陈老,我看,你这个史学家也是性情中人,写书常带感情。”

“这话算说对了,我写的《别传》里有人物,人物有个性、有生命、有灵性。”

黄萱点点头,“我常常被柳如是感动而泣,先生的考证功夫更是超人,我过去也听说过柳如是投水之事,不如现在知道得这么清楚。”

陈寅恪微微点头:“其实,考据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柳如是说:‘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此条出自颂公燮《清夏闲记》,又有虞阳《牧斋遗事》所记,‘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斋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中,牧翁持之不得入。’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为相符合。”

黄萱问:“怎么还有在尚湖一说,柳如是劝宗伯死,他探身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

“你想想,尚湖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南京),时间地域,实相冲突。”

黄萱说:“看来,凡事先把时间、地点弄清楚再说。”

陈寅恪微笑点头:“对,对。”

黄萱把堆满资料的桌子收拾了一下:“陈老,《塔影园》、《玉堂集》,还有《大涤·书院记》等这十几本已用不着了,堆在这里放不下,我拿去还了吧。”

“好,今日算了吧,你孩子病了,早点回去,免得周院长着急。”

这一日,黄萱照常按时来到陈宅,上楼敲门好久,才有保姆来开门,神色慌张地对她说:“黄先生,不好了,陈教授的腿跌断了!”黄萱忙问:“现在哪里?”

“学校已派车送到中山二院去了!”

“陈师母呢?”

“也去了。”

黄萱连屋都不进,掉头便走,出校门急忙搭车赶到长堤,她匆匆来到中山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骨科,看见陈寅恪躺在病床上,身边围着许多医生护士,陈夫人一脸阴云,黄萱问道:“陈先生好好的,怎么会……”

陈夫人叹了一口气,“怪我这两天精神不好,早上起不来,今天陈先生一个人到盥洗室去洗澡,平常这些事都是我安排好的,今天他自己来,看不见地上有水,很滑,身子一晃,一下就跌倒浴盆里了,人老骨头疏,可能是缺钙,你想,浴盆多坚硬,骨头就跌断了,医生说断的地方不大好接。”

医生诊断很快出来:右腿股骨折断,最佳的医疗方案是动手术接驳或镶上铜钉,但陈老有心脏病,怕经不起麻醉,只好放弃不做了。

陈寅恪在医院一住就是数月,采用保守疗法,吃中药与外敷,等伤口慢慢好。后果则是以后不能走路了,只能在床上躺着。

黄萱常来看望陈老,这次她送来的母鸡一对,大鱼两条,这在那时是很难得很珍贵的。

陈夫人一手拉着黄萱说:“黄先生,你看我以后怎么办哩?”

陈寅恪背靠着枕头,面色清瘦,他插嘴道:“黄先生,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年初曾说‘虎岁倘能逃佛劫,羊城犹自梦尧年。’那知终未逃过,暮年膑足,这下好了,又瞎又瘫,只差耳聋了。”

黄萱安慰道:“听说上面很重视,要给你派三个护士,轮流值班照顾你的病。”

陈夫人说:“你听谁说的?上面又是谁?”

“你别管谁说的,听说校方有人不同意,最后是省委陶铸书记发了话,他对干部说:‘你若像陈寅老这个样子,眼睛看不见,腿又断了,又在著书立说,又有这样的水平,亦一定给你派三个护士’,这事才算定下来。”

陈夫人叹道:“这是不幸中之大幸,陶书记他真是个明主。”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果不其然,中山大学保健室立即派来了两个护士。担任“特护”的梅姑娘,最与陈寅老谈得来。

陈寅恪看人,很讲究“家世风习,历史源流”。梅姑娘出身于书香之家,本人毕业于名牌的光华医学院的护士学校,为人淳朴善良,对有文化知识的人很是钦佩。

陈寅恪在住院期间,常常在护士忙完之后,和她们闲聊。梅姑娘胸无城府,什么都敢问,陈寅老平常不苟言笑,不好接近,更不轻易流露心中的思绪,可是,面对笑容可掬的梅姑娘,几乎是每问必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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